自白(一)22(1 / 2)

在我五到九岁时,我一直都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在郊外的一栋别墅中,远离人世。母亲在酒馆里作接待,或有时听说是调酒师一类的工作,然而虽说调酒,但她自己喝的酒却感觉要比客人喝的还要多,直是要到了站不稳的地步。烂醉如泥的自然是回不了家的,便在酒馆周围的一家小旅店下榻,如果不至于到摸不着路的地步,她回到家,白色的衬衫上浸透了酒精,散发出的刺鼻而浓烈的酒气仿佛能叫人也跟着醉得一塌糊涂,也许是为了她的孩子着想吧,她几乎从没回来过的。在印象里,母亲似乎总是和酒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母亲生我时还很年轻,只有十六七岁,到现在也才三十四,三十五岁的样子,那正是上高中的年纪,然而母亲没有上高中,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家境并不富裕而又要供一众兄弟姐妹上学,故而母亲主动放弃了受到高中教育的机会,在风华正茂时就出去打工了。听老人们说,母亲是在乡下生的我,她是在生下了我之后才结的婚,那时听说我曾一度有过沦为“黑户”的风险,听母亲说多亏了现在的父亲才让我有了一个合法的身份,要是没有身份,于如今文明世界是多么的步履维艰啊!母亲生我时没有去医院,而是就在拥挤的八口之家(我的母亲,两个舅舅,一个舅妈,一个姨妈,外祖父母和曾外祖母)里,我出生在西北面的一间破败的泥土屋,一个上了年纪的接生婆和一个年轻羞涩的助手,屋脊上悬着一盏昏暗的钨灯,一张矮小开裂的方凳被用来充当桌子摆放水,毛巾,剪刀之类的东西,接生婆有点老眼昏花了,再加上屋里又是那么黑,有时不得不要助手提醒她才会发现拿错了酊剂或手下错了位置,而我就是在这样艰苦之下被接生出来的。我是个早产儿,母亲为了生下我,据说一度没了呼吸,多亏了接生婆急中生智(又或者说是死马当活马医),拿来偏方——一种药酒便给母亲灌下,这才终于保住了我们娘俩的性命——虽然现在的我已经不再相信这药酒的神奇功效,只以为这只是单纯的巧合,但母亲从那之后确确实实地便迷上了酒。

幼时的我一直以为父亲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对于幼时的我来说,他也确确实实算是我的亲生父亲,关于他那继父的身份是我后面才知道的,我的生父究竟是谁我也并不想知道。

母亲与我现在的父亲相遇,是在一家不正经的酒馆里,其背后暗暗经营着见不得人的桃色生意,母亲便从事于此,后来与父亲的相遇也是因此。后来那家酒馆被查封,父亲又为母亲介绍到一家夜总会,可出于种种原因,母亲没能待下去,在父亲资助下便去学了调酒师,好歹工作终于稳定下来。

母亲二十岁遇到父亲的时候,父亲就已经近三十五岁了。虽说与父亲生活在一起,但其实白天大多数时候都看不到父亲。父亲就像一个吸血鬼,日薄虞渊时出现在客厅里,而他睡一觉醒来,父亲就早已消失在细微的晨光中,有时我觉得父亲的本体是种颠倒了昼夜的蝉,专在黑夜里啾鸣,虽非故意而为,但确实叫人烦恼。父亲在颤栗的蝉鸣中消失在蒙蒙亮的天空里了。

父亲曾经带我进行过一次“旅行”,那也是唯一一次和父亲的“旅行”。

那天的月很圆如玉盘般,将明亮通透的白光照耀到客厅中,沙发上,毛毡上,桌机上如铺着一片亮色丝绸,一个戴着高礼帽的黑影躲在“亮色丝绸”旁边的黑暗中。

“爸爸!”我大叫道,虽然对于父亲以如此梁上君子般的形态畏畏缩缩地出现在自家客厅已经习以为常,可如今父亲躲闪在黑暗中,好像在逃避着什么,到底也出人意料。

我和家里的保姆已经吃完了晚饭,父亲最爱吃水晶虾仁,今天白天时还特地嘱咐过,可没想到父亲竟没来,以往父亲是从不错过的。

“嘘……”父亲故弄玄虚般地转过头,对我比了手势,他的脸庞探到月光中,煞白如纸,和我印象中的“吸血鬼”父亲简直一模一样,“月光会暴露我们的,孩子。”说完,父亲又缩回到黑暗中,只是高礼帽帽尖上一点金色橄榄枝状的纹样蹭到了一点皎洁的月光,我没有告诉他。

当时我也觉得有趣,没多想就坐到父亲旁边,我还没坐稳,父亲便一把把我拉入和他一样的黑暗里,我打个踉跄,仰头发现父亲过长的鬓角也如月光一般银白色的一片紧紧贴在他那煞白而略起鱼鳞般褶皱的面颊,我竟感到有些荒唐,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似乎如照片般被定格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了:

浑身穿着黑色的西服正装,戴着顶黑色毡帽,漆黑而浓密的头发如刷子般从毡帽中渗出,撑着一把好似葬仪时用的黑伞,一根伞骨挨了一下撞击,一小片的伞布往下塌陷如小棚子一般。他的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意,在雨中眉毛竟也如他那惨白的脸一样闪着蝉的纤薄的翼片所折射出的白色的光,两旁的镂空雕垣上攀着灿烂的凌霄。

父亲真的老去了吗?我始终对此抱有怀疑的意见,他的苍白的脸庞上,皱纹也如脂粉般细腻,仿佛一抹就能抹去,到底是“吸血鬼”,想来岁月对他也宽容了许多,可如今到底是老了,那苍白的鬓角便是岁月流经而留下的证明。

“月光不会宽恕你的孩子,也不会宽恕我。”父亲压沉了嗓音,又说道,“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爸爸,你又喝醉了。一喝醉就会管我叫孩子。”父亲喝酒时不会脸红,相反脸好像因喝醉酒时的不稳的动作反而凸显得更加苍白,毫无生机。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抓起我的小手便往屋外走去。我们没有走正门却是从阳台的玻璃门那,踏过后院的草地从后门离开的。我本想与爷爷奶奶说一声,但父亲却让我别去。

“月光会暴露我们的。”父亲神经兮兮地说道。

村子里没有建路灯,放眼于延绵的石子路,前方漆黑一片,旷渺的大地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这里的人家很稀疏,每一户光都是一个光点,好像在自由徜徉但永远也无法聚在一起。我和父亲躲避着月光,黑暗为我披上一层深色的蓑衣,毫无反光的水面好像是一潭极浅的死水与周围的黑暗巧妙地打成一片,走着走着,竟也不知道到底是游在河里还是走在路上里,充满迷惑性的河如黑洞般吸引着我,直到借助偷来的月光才发现所谓的“河”只是放了水而光秃秃的水稻田,潮湿的淤泥像打碎的蝉的尸体。视线跨过稻田,极目处有星星般的白色闪光,应该是供城市派各种我根本无法理解的用途的铁塔上的光,到底与我无关,还是尽量远离的好。

父亲和我花了有两到三个小时溜出这为稻田所包围的村落,接着隐身进入到幽暗的小林中,层层叠叠的树叶将月光隔开,父亲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然而我却陷入莫大的恐慌中,我看不到那银白色的蝉翼般的光了,更无法望见远处的信号灯,我已经完全陷入黑暗的魔爪里了。

“爸爸,这里会有什么?会有狼人,猎人布置的陷阱吗?”这确是极幼稚的话,我更无法保证我当时真的会有这种想法,其实比起狼人,陷阱之类,更令我产生某种实质性不安的还是动物的粪便。

“森林会庇佑我们的。”父亲说话时就像虔诚的教徒。

原以为森林之路会万分漫长,但其实一眨眼就到了头,从小土坡上来是林间的一条柏油马路,现在夜色已经很深了,再加上地方本就偏僻,路上阒无一人。

我们沿着柏油路两旁的白线一直走到一处摆着橘红色警示牌的施工段,暗红的警示灯光无力地闪烁着,还没有地上的白线那样醒目,我们从这里左转又走进一条残破道路,漆黑的柏油皮被卷起,露出灰白的地面。这样又走了斤两个小时,我曾一度认为可能父亲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可父亲那坚定的眼神能代替那寡少的语词,带着无法抗拒的威慑力,迫使我不得不继续向前。父亲怎么会有这般威慑力呢?我又想到那张父亲的“照片”,记忆总是会犯错的,他当时的眼神到底是怎样的呢?是失望,是悲伤,是尴尬,还是不知所措,又或者是胸有成竹呢?我已经不得而知了,父亲那时的脸庞好像也没有如今这样苍白,好像粗大的眉毛下,眼睛在焦灼地盼望着什么,这都不得而知了。我第一次感觉到印象里的父亲与现实中的父亲的形象早已经北辙南辕,带着巨大的震惊,我蓦的发现黑暗中的父亲已经无比苍老了,黑暗的气氛化成爬虫般藏如父亲的脸颊下,静静地蠕动着和黑暗保持着一样的步调。

终于,眼里起了点微弱的光,陈旧的路灯发出微弱不定的光芒,好似在雨中朦朦胧胧,在这样的路灯下月光也褪了色。

这个路灯掩盖不住深邃黑暗的甬道,一座蓝色的棚楼攀在冰冷矗立的水泥小楼,小楼下的墙角堆着垃圾桶,五颜六色的袋子被充当垃圾袋从垃圾桶里溢出到地上,漏出的几个纸团和发黑的香蕉皮在路灯下尤为扎眼。

这一带商店多了起来,一些颇有现代化风貌的门店,不乏金碧辉煌者,极不协调地穿插在老旧拥挤的住宅群里,颇有鹤立鸡群之突兀感。以前我还以为那里和我所见过的小镇一样,是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殊不知这里已经是中心城市的外圈了,在未来竟是我唯一能托身的地方,也是我无时无刻想逃离的地方。

父亲带我上楼,说实话那楼梯上满是灰白的墙皮,虫子般的香烟,脏兮兮的实在让我望而却步,可父亲那不容置疑的目光再次把我压迫向这肮脏的地方。所幸的是,其实外面糟糕透了,但内部还算整洁。拉开薄如纸的铁栅门,推开僵硬的木门,第一眼往过去,第一印象就是这个房间实在是太小了,可地板却出奇的干净,油亮的橡木地板如冰面般好像一踩上就会滑倒,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已经有些老化了。以地板凹陷积水处为参考,最接近它的是画板架,白色画板被斜靠着架子放置,油画桶被藏在画板的背面,画画的主人好像是很爱干净的,画布,画具都白得没有一点斑痕,而架子也透出极天然的原木色,要不是那画笔的毛尖因频繁使用而开叉,不然谁都会以为这是崭新的装饰。离水洼最远处,也就是房间最北边,摆着一直台球桌,台球桌上垒着小山高的纸牌塔,薄薄的纸牌支撑着一米高的脆弱结构,好像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倒塌,难度可见一斑,我也不由得对搭出这样一幅盛景的人多了分敬佩,这栋房子在我眼中也不是如此不堪了。此外还有两个角里又各自塞着guitar,架子鼓等西洋乐器和三排衣架,这种衣架像是衣柜被缷去了外壳,风格迥异的衣服摆得满满当当,甚至衣杆都不堪重负而下垂了。

我很难想象为什么这么些各色的物件能不如此坦然地随意塞进这个房间,我更难想象的是为这些杂物挤满的空间里却还要挤进一套大型的sofa,几乎没有过道,过度拥挤的陈设使得整个房间似乎像蜷曲的臭虫,压得人心慌意乱。这样的房间在如今看来颇有“反人类”的嫌疑,但在我当时看来却是天堂一般的,只可惜我现在已经无法体会到童年时的这种心情了。

扫视完这些杂物,我才注意到这间偏仄的房间里确确实实是能容得下人的,一位身穿纯白衣裳薄衣的女子正侧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地端坐在sofa上,好像在冥想。她的发色也是纯白,面庞瘦削如刀锋一般,脸色与父亲一样几乎毫无血色,若不注意她那随着呼吸匀称律动的衣服,可能会误以为她是个大理石雕塑,在这样混杂如拼盘一般的房间里,雕塑出现在sofa上我是有点儿也不会惊讶的,我只会想这样的脸庞下的声音会是怎样的呢?我好像能听到尖锐的锣鼓声了。

我们换了鞋走进房间时,那纸牌塔果不其然訇地倒下,撒了一地,女人的身体好像敏锐地感受到这股震动,颤抖了一下。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我只知道在得到了父亲的默许后,我直扑到sofa上,直当是自己家,打起滚来,柔软的绒毛也一尘不染,如温润的唇舔舐着我的幼小的脸庞,不知不觉就满面通红。

我不知道之后父亲坐下来跟那位女人聊了什么——我对于大人的谈话历来是毫不关心的,哪怕是涉及到我,我也全力忽视,我只沉浸于自己的作为孩子的世界中,而在这孩子的世界之外,那些庸庸碌碌的大人总是在佯装着忙碌,佯装起焦急,以此填满内心的空虚就如现在的我一样,再体会不到孩子时那纯真的快乐了。想来我的冷漠早在孩童时就已经定型了,不再随着时间变得好奇,变得关心,未来哪天莫名习得的关心也只是老练的表演,我的内心的动摇想来却是清昼的那份纯净给我的,只是我们刚重逢又要渐行渐远了吗?

父亲和女人说完了话,女人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父亲一把拎起我,又把我扔下,我打个趔趄,从绵软的sofa上站起来,看向台球桌那边,之间一个低矮的纸牌基座好像又被某种“神秘力量”给重新搭起来。

“喂,侏儒,大泽有事找你。”女人冲着那片纸牌喊道,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绵软,好像在生气但却没有生气的样子,和她的脸很不相配。这里的一切好像都是那么的不般配,吵闹的电子乐竟与安静的油画共处一室,而狂野的斑点却为接近偏执的洁癖而委曲求全,实在是难以理喻的,然而当时的我很快就接受了这一切,也许世界本身就是这样的难以理喻,就像父亲莫名其妙带我来到找个地方,遇到莫名其妙的人一样。

顺着女人看去,在纸牌缝中,我使劲眯着眼终于发现好像是一张男人的脸,但这个位置实在是太低了,也许比当时的我还要矮一点,这和其他的大人截然不同,他更像是“小人”,当时我也不知世上竟还有种叫“侏儒症”的东西,便也全然将其视作成功潜入大人中的小孩,把他当成正常人,我很欢迎他进入我的小孩的世界。

于是,我便跳下沙发,兴致勃勃地跑到他的面前,忽然想起自己什么都没带,无从找出邀请的借口,正犹豫间,却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这个侏儒穿着一身纯黑的褂子,头上扎了一个冲天的发髻,也许是为了借此勉强增加身高。他正扎着马步,目唇紧闭,整个身体都紧绷得像干瘪竖直的乌鸦尸体。

我一靠近,侏儒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眼睛里布满了火焰般的血丝,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又保持原样。在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其实眼前这个“小人”和那些大人是一样的,和父亲,和那个女人一样莫名其妙。想来也是,若想参与到蚂蚁的劳作那身上总会染无数的污泥,直要黑得和蚂蚁别无二致才行,而“小孩”进入到大人的世界也是这样,幼稚者,纯洁者总是会不自觉地沾染污泥,这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极为惋惜的。

女人见侏儒没反应,便也不理他了,转而又对父亲比划着手脚,让他到另一间房间里去,父亲听了拉开一扇陈旧的房门,我从父亲开门的瞬间看到里面亮着灿烂的光,好像有人在里面,但一点声音都没有,却有一股浓重的烟草味。

“记得请人补一下地板上的水洼啊,我真的是要受不了了。”女人嘀咕道,回到沙发上又闭目养神起来。

耍了一会儿我也倦了,女人对我的怪叫爱答不理,而“侏儒”始终缄口不言好似呆板的木头。“一个石塑,一个木雕”我心里给他们暗自去了个诨名。百无聊赖下,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寻找一些可以拿来消磨的的东西,那一架像果子一般的鼓可能玩来?一些葫芦,木板样子的东西是做什么的呢?当时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这些东西竟能组合成一种多么奇妙的乐曲啊。其实大人世界与小孩世界从来都不被互相理解的吧,也从来都不会去尝试接纳对方世界的人吧,故而大人世界和小孩世界总是像断崖般割裂的。

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一对年轻男女,门被重重地关上,刚有点成色的纸牌塔再次倒塌,“木雕”的躯干恼怒地晃动了一下。这对青年男女有着一头彩虹颜色的头发,各拉着一个行李。他们将行李放在衣架边,便径直走向父亲之前进的房间,女生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而男人却直把我当空气。有时被人忽视确实是一件极为方便的事情,没必要解释任何自己的身份也没必要被拉着向一堆不认识的亲戚打招呼,而如果自己有求于人,这就变成麻烦事了,因此最好还是永远都不要有求于人,这样既不亏欠,也不遗恩,没有必要联系,没有必要往来——这是我一直以来生存的格言,也是保持“透明”的良方,更是守住自己的世界的唯一办法。虽然如今已经有些动摇,但当时的我依旧奉为圭臬,故而我看到自己不被理睬竟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满足感。

也行是出于一种幽灵般的洋洋得意,我跟着男人进了门,只见房间里三个人包括父亲正围着桌子在打麻将,那对青年男女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烟灰缸里积满了灰,空气里也充满着烟味,我很不舒服,有种窒息的感觉,虽然以前也看过外婆打麻将但绝不是这般令人窒息的,我很不喜欢这里。

“咕咚咕咚”,桌面中央的圆台抬起,麻将被推入其中。

这时我才发现他们竟没有说一句话,我总是这样,看着物却忽视了人。他们的神情严肃,紧盯着麻将桌,好像面临一场性命的赌博,每个人都端坐着,像机器人一般只有手在机械地推动麻将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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