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五)21(2 / 2)

“够了,别为难他了。我们再单独好好聊一聊吧,陆沉,放小的先上去吧。”先生越发的不悦了,低沉的嗓音冷不丁说道。

大泽也自然困于这紧张的气氛,看先生给了台阶便连忙告辞,带着清昼的书包便往楼上跑去。

“笏木!我可照你要求的没把阿渡和小昼的那个关系给说出来。”待大泽上楼的哒哒声停止了,女人不满地对先生说道。

“人你也终于见到了吧,可以走了吧,陆沉。”先生喝了口茶便欲下起逐客令来。

“诶,怎么这就赶我走了?做母亲都还没和女儿说上话呢。笏木,你怎么了?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啊。”女人想作出可怜的样子,然而脸部的细纹弯曲得丑陋。

“你难道没看到清昼根本不想见你吗?陆沉,你也该认清现实了,在千里菱清昼的心里面你根本不是她的母亲,她真正的父母已经都死在废墟之中了。”先生不动声色地说道,话音刚落,他又啜了一口茶。

“什么?怎么会呢?我明明是她的亲生母亲啊?怎么会呢,笏木,你说得那么刻薄,可你自己难道不想和她相认吗?我也是个做母亲的人啊……”女人有点颓唐,不甘地反问道。

“千里菱笏木在十年前已经死了!”先生用力地将茶杯砸在几上,茶水被颠簸出了一点,留下一小滩发绿的水渍。

“不,他还活着,他就在你的心中对不对?笏木,你到底还是在害怕对不对?你还是在逃避对不对,你……”

“千里菱笏木已经死了!”先生语气更加强烈,脖子上青筋暴起,怒视着女人。

女人听到了出人意料的毫无生气的意思,她反而竟诡异地咧起嘴,怪异地摆出笑容用着一种好像识破了小孩的恶作剧的语气说道:“哈,笏木,那么多年了,你果然还是一点都没变啊!只可惜当时要是不放走你该有多好啊……”

“这是不可能的,那只是一场错误。”先生板着脸说道。

“哎呀,反正一切都过去了,怎么还不让人家去幻想一下呢?”女人并不生气,她好像并不为自己这一行一无所获而感到失望,反而拿出一种满载而归的劲头,走到玄关那,因说道,“对了,笏木,之前第一次遇到我时不让我过来,就是在害怕我会说出今天这样的话吧。笏木,你肯定很不想听,但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不希望清昼,不希望大泽也重蹈你的覆辙的话,那还是趁早掐灭所有的萌芽和希望吧。”

“我心中自有分寸。”

“哦,是吗?”女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换好鞋子便离开了,之后她再没来过。

先生感到浑身无力,瘫倒在sofa上,脸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关于他该怎么做,而这个分寸到底是怎么样的,先生一点也不知道,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又要不受控制地像年轻时那样摔进罪恶之中了……

大泽每次上楼时最先看到的就是清昼的房门,看着房门上贴着的纸条,上面的小熊看起来也是三水先生,它栩栩如生好像正在跟大泽招手。如果放着清昼不管而单单枯坐于房间之中是太寂寥了,从墙角幽幽升起的空虚感扰得大泽打起阵阵寒颤,他走向清昼房门前,先贴耳于障子上,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但奇怪的是好像能听到肃肃风声。大泽敲了敲门,移开房门,发现窗户还是大开着,清昼紧紧地抱着三水先生,蜷缩在床上的一角处,她好像在努力地抵抗着什么,三水先生的脖颈被死死地勒得像一条细线。

清昼的眼里含着泪欲滴而不滴,好像悬在大泽的心上,如临于危墙之下,随时都会崩溃,可清昼始终抑制着,好像是在控制着她在大泽心中的平衡。大泽突然想到哪“镜中世界”流转出来竟是这番情境吗?在记忆中,那倒斜的黑陶茶碗,那副缺少神情的脸庞,以现实的滤镜看来和她现在的样子竟别无二致,难道她那时也在平衡着什么吗?大泽发现黑陶茶碗不知不觉已经摆正,碗里留下了一点清水。

“清昼,你现在很难受吗?能跟我说说话吗?这样也行能好一点。”大泽的声音很轻,因害怕激起清昼的抗拒,火上浇油而底气不足。

“阿,阿泽。”清昼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每一句话都好像使尽了全力,娇喘微微,“你为什么要来……”

大泽无法回答,而清昼似乎也没说完,她看着大泽,眼里是大泽从未见过的复杂的神情,好像是希望着援手可又因某种原因却不断地抗拒,“能,能抱着我吗?就在这。”

“啊,好。”大泽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坐到床上,因为畏手畏脚的,大泽就坐在了一角离清昼隔了一段距离,他再次看向清昼交换眼神以求得同意后才终于尝试着轻轻搂起清昼的纤细的好像一碰就碎的腰部,而清昼好像久待了似的便顺势躺进大泽的怀里,三水先生的脖颈终于被放松,大泽热切而拘谨地感受着少女绵软的背部,他发现少女的脸颊上终于滑下了久积的泪水。

“阿泽,谢谢你能过来……”清昼轻声说道,语气变得正常下来,而大泽也摆脱了紧张的状态,嗅到清昼身上那清新的体香,仿佛整个人都要沦陷,但大泽心中那好久未被敲响突然响起,像空袭欲来时那急促的警报,强烈地提醒着大泽自己万不能跨越雷池半步,不仅因为他们学生的身份更是在于大泽不过是一个路人,只是一个无比卑鄙的人,或许现在尚可以苟存于由梦幻编织的虚拟中,但人终究是现实的,未来,如果还有未来的话,大泽知道这样的他定然会给他人带来无尽的痛苦。

就这样二人静静待了一阵,清昼彻底稳定下来时,落日的余晖如红宝石般晶莹,静静地披在她的身上好像笼罩着一片蝉翼般安谧的薄纱。

“今天的天黑得好慢啊。”清昼扭头望向窗外,那橙红的薄纱微微飘动。

“到底已经彻彻底底进入夏天了啊,天气也要热起来了。”大泽才发现自己的背部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大泽见清昼情绪已经彻底稳下来了,便转而与她谈起楼下的事情“清昼啊,那个人是你的母亲是吗?不想去见一面吗?”

“阿泽,你还是知道了啊……”清昼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紧紧盯着窗外,蝉拖着长音颇懒散地叫着。

“清昼,她毕竟也曾是生你养你的人啊,不去见一见不是太可惜了吗?这次若是不见一面,也许以后就见不到了,到时候也许会后悔吧?”大泽努力回想起记忆中清昼母亲的模样,一些不快的记忆袭来,大泽选择暂且抛下,接着又想到自己的母亲。大泽是一个从小缺少父母关爱的孩子,按理应当渴望关爱,可是在高中时,他的母亲便将他对所有关爱的渴望全都切断了,尽管他依然会羡慕着其他人那幸福的家庭,可他认为这样的羡慕并不是出于某种对父母本身的愿望,而是因为对一个能够包容自己的自由与成长的容身之处的诉求,他只希望能够获得自由,而对于爱早已心如死灰。可怎样才是自由呢?大泽也搞不清楚,他其实觉得自己心里面终究是渴望得到他人的爱,他人的认同的,也许正是爱才能构建起包容自由的空间吧,可大泽不明白。他感觉人类大都丑恶,是富有罪恶的生物,而他自己也不例外。其实人与蟑螂也并无二致,一旦暴露出其阴暗的一面便要被碾碎不是吗?大泽不屑于向这些人寻求爱的滋润,也不相信他们是否真的懂得爱——在这一方面上大泽觉得自己还有点可怜的优势,毕竟自己虽然也不懂爱,但他从来都不发一言,而人们又总喜欢对不懂之事指指点点,这就实在是比他还要愚不可及了。但清昼在他眼中是不同的,她太干净了,好像与那粗俗的人类完全是两个物种,大泽从她身上好像发现自己那悲哀的早已枯萎的渴望之心似乎又被唤起,几乎是凭着本能,大泽希望她能永远如此纯粹,快乐地活下去,故起拼命保护,珍视如掌上明珠。说来也真奇怪,为了她,大泽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说出许多他自己从不相信甚至嗤之以鼻的话,譬如“爱”之类,也许是为了鼓励吧,又或许在大泽的心底里竟悄悄地把“爱”与清昼并列了吗?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和清昼一样美好的吗?

“不要,我有阿泽就好了。阿泽,你会一直陪我下去的是吗?”清昼的语调幼稚笨拙得引人爱怜,清昼把手轻轻与大泽的手相重叠。

“虽是这样,但我终究只是一个过客啊。也许你和你的母亲曾经有过隔阂,但那么多年过去了,做母亲的想来也总是想挽回的,清昼为什么不去见见呢?”大泽有点不安,又有点后悔,不知究竟就说出这般话多有点“指指点点”的意思,可话已覆水难收,好像命运那莫大的惯性,远远地将迟钝无力的人们甩在后头。

“不要!”清昼尖锐地喊道,可随即意识到了失态,压制着激动地情绪,她带着近似乞求的期望,作出近乎哭的笑容,看向大泽说道:

“我不是说了吗?我只要阿泽就好了。”

好像正立于悬崖上。

“阿泽,我喜欢你,你不明白吗?阿泽,你也喜欢我的对吧?阿泽,我不能没有你啊!”

“我不……”

“不!阿泽,你一定也喜欢我的,对吗?你一直陪伴着我,一定喜欢我的对吗?”

终于是落下来了吗?

大泽感到自己沉入了水中,眼角的泪水混入黢黑的水中,整个身体好像都被黑暗包裹住了。

“不是这样的清昼。我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阿泽,我爱你,你也爱我对吗?”

“不,我不喜欢你。”大泽说出这句话时不知做了多大的挣扎,哪怕心如刀割,万般不舍,但他知道为了清昼,他不得不这么说。

“啊!”一瞬间大泽看到清昼瞳孔放大,好像受了极大的震惊,随即眼神黯淡下来,她蜷曲着坐在地板上,好像失魂落魄般,仍难以置信地重复道,“可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啊……”

“清昼,我从没忘记过小时候的那件事,清昼,你一定也还记得吧。我把我的过错所带来的怒火都撒在你的身上。每当我想起来时我都自责不已,像我这样的卑鄙的人怎么配得到你的爱呢?清昼,你其实也恨我的对吧,为什么要如此的顺从呢?清昼,你的真心到底是什么呢?”

“阿泽,我都忘记了阿泽,我早就原谅你了啊。阿泽你不是说我们要活在现在吗?难道竟都是假的吗?阿泽,现在我只知道我喜欢阿泽,这不就够了吗?为什么要……”

“不,清昼,这是不行的。如果什么都能原谅,那是多么卑微啊。清昼我不希望你也如此卑微,更何况我自己更是不能原谅自己啊。”

“是这样吗?到底是为什么啊?”清昼阴沉下来,大泽感到她好像绷紧的弹簧,如今已经拉扯到极限了。

“对不起,清昼。”大泽心怀歉疚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不起啊!”清昼突然泪如泉涌,一瞬间好像天崩地裂,清昼忽的跃起却;噗通跪倒在了大泽的身旁,如浪潮般,她再也无法掩饰她那积蓄已久的孤独与无处宣泄的气愤,呜咽地哭喊着,好像又成了牙牙学语的孩童。

后来清昼的情绪因为大泽那出乎意料的拒绝而又变得分外激动,大泽好像受到了猛烈撞击似的麻木,他听不清清昼hysteria地说了些什么,却听到这个屋子里被两种哭声充满,一种娇柔,一种断断续续如玻璃破碎般刺耳,那是他的哭声吗?大泽不知道,自己已经好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哭过了,平常他都会把所有的泪水都咽进肚中,叫其化作浓烈的酸水。大泽的心情从没像现在这样复杂,他想抱住清昼,然后极富深情地告诉她自己也一直都爱着她,然后拼命地作出各种各样的解释以说明自己一开始的拒绝,慢慢安抚她,然后看着她破涕为笑,从那以后去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就像所有情侣约会的那样。但大泽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种事情来,这个时候其实只要把过去的芥蒂稍微放一放,把自己过去的罪恶稍作宽松,也许命运便会截然不同,大泽也终于能摆脱那自卑,消沉,悲观,孤独,鄙陋……乱成一团的糟糕透了的单身生活了,可他心里的声音却不断地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真正的是在七八年前,他深深地伤害了一位叫铃铃的少女,毫无补救,就连自责都迟来一步,而在那之后他更是不思进取,冷漠旁观,生性愈发堕落。这样恶贯满盈的他是不可能被清昼所原谅的,而他的虚伪装饰下的真实面貌一旦被揭穿,那么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东西都是虚假的,如梦幻泡影般一触即碎,之后只会留下痛苦就像他在童年时所做的那样。大泽相信此时的清昼只是因为病情发作才这样的,这不是真实的她,在七八年前那位因他而罹患不幸的铃铃才是真实的她。虚拟感悄无声息地占据大泽的心胸,而清昼因真心的破碎而带来的极度悲痛,把她再次拉回到那个毫无依靠的境地,然而这一次清昼不再相信自己能抓住什么了,清昼从三水先生那清晰可见的缝合处,用力撕开,随即扯出那发黄的棉絮,混着发硬的毛发将它撕得粉碎。

房间里落满了一片片的棉絮,好像那白茅化的海。

大泽突然想起清昼的那句:“ごめん”,好像别有深意,难道她是想用这种方式祈求得悲哀的怜闵,迫切地想要紧紧将某种虚无之物抓于手中吗?但大泽怎么都想不明白,他的脑袋实在是太晕了,少女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令他肝肠寸断,他几乎陷入了一种自残的状态——企图从精神中杀死他的肉体。

夕阳已经彻底落下,这一天离结束也不远了。清昼好像是已经哭得精疲力竭了,抱着双腿木木地坐在“白茅丛”里,身上的白裙使她被凸显得更加圣洁,脸上泪痕四布,好像遭谪的天使,令所有人看到都会无比心痛。

“我要走了。”大泽像失了魂似的,迟疑了一下因加道,“清昼。对不起”

“阿泽,你要走了吗?”清昼将脸埋入由纤细的大腿和瘦弱的躯干构建起的小小空间之中,身体努力地向地板缩着,她好像要把她自己埋到这残酷的世界之外。

“你真的决定了吗?”先生和大泽单独相坐于茶桌前,先生盯着大泽那有些躲闪的脸庞,“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大泽先生。”

“对的,我有些事情……”

“是跟清昼有关吧。

“啊,是……”大泽有点紧张。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其实是想跟清昼她分开一下,我觉得我们要冷静一会儿……”

“也好,那生活能过得去吗?”

“没问题。”

“那就好,等你回来吧。”

先生看着大泽走出房间,不知道为什么竟感觉到脱离险境似的放松。大泽离开的时候,心情却出奇的平静,一切结束得太平淡了,他回望了眼院子里的那棵树,依然挺立得如宝塔般的香樟树遮住了他曾住的房间窗户的一角,有时候大泽觉得院子里那些花花草草都是孤立的景,彼此互不干预,荣枯自适,但石凳上躺了一片宽叶,一朵皱眉的月季下滚着两三粒碎石子,蝉总是孜孜不倦地啼叫着,生命,阴暗与悲伤都被如纸般抹平在这一如既往的蝉声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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