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蝉鸣之夏(二)(2 / 2)

二人又沉默了,林中的蝉鸣在这悠远的天地之间,仿佛和这片林子同样苍老,好像要冲破一切的束缚冲到天空中,飞到云层上。然而蝉大都死于夏末秋初,从地下到树上是它一生的距离。

千代到了河边,漫不经心似的,蹲着身子,折了狗尾草戳着浮在水面的绿藻,轻轻哼着歌谣。

“清昼和津渡关系挺好的,一天都不到的时间里,感觉和津渡的关系比与我们的关系都要好了。”千代看着水面说道,她的倒影被水藻切割得四分五裂,她极力想拨开碍眼的水藻。

“果然让她去接触接触外人是好的。学校里她总没有朋友,现在有了朋友病也会好起来的。”

“多好的一对啊,可爱的清昼妹妹和帅气的津渡弟弟,先生可有意撮合撮合?”

“随小的去吧。”先生低声说道,他觉得有点头晕。

从小河边折返,先生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千代,你现在家里情况可好些了?”

“好很多了,不用担心。”

“骗人吧,你的妹妹的病要花不少钱吧。”

“唉,被你发现了哈。下次我可得再隐蔽点哈。”

“要是实在困难,可以借你些钱。”

“不用啦,先生您自己也没多少积蓄吧,都花在照顾我们这几个孩子身上了。我早就去找好了零工,有了津渡可以拜托他帮忙接送一下清昼,这样我早晚上还能去赚点外快,就是陪不了先生您散步了。”

“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说知道吗,我是一个有罪的人……”

天地间斗转星移,今天中午停了雨,先生在一处镇子里的饭馆吃了碗面边离开往原野骑去。先生的目的地是一处公墓,在公墓里每位逝者能享受到最后一两平方的石砖坟地,价格低廉但代价是要被烧成粉末,然后要和许多陌生人当邻居,也不知道他们接受得了否?毕竟生者总希望死者能得到安宁的,如果说这是封建迷信,那你试试看让逝去的亲人暴尸荒野。当然死者逝去时也不能太过高昂,否则也只能叫生者为死者负重。

先生今天有一点兴致,在公墓外几里的小酒馆里顶着胃弱喝了点小麦酒,喝到脸上微微发烫但又不至于神志不清的地步。开小酒馆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在一栋木质的上了年头的两层房子,夫妇俩白天时在楼下接客,晚上就到二楼睡觉。

“先生可是要扫墓去的?”老板为先生拿来酒问道。

“嗯,去看看弟弟。”先生小酌一口酒,这家的酒喝起来十分清爽,比一般勾兑的酒都来的好。

先生其实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一年一般来两次,固定时间一次是去看妻子,还有一次就是去看他的兄弟,也就是清昼的父亲。而清昼父亲的妻子实际上是清昼的后妈,是外国人,清昼父母感情不是很好,因此其母亲就被安葬在了国外,与清昼父亲隔得远远的。而先生每次来扫墓都必定要去造访这家酒馆,一来二去夫妇俩与先生也就熟了。

现在不是清明,酒馆里很冷清。

今天老板娘也不在,好像是带她的小儿子上医院去了,老板有点心事,先生喝完了酒与他寒暄几句就离开了。

墓园是掩映在一小片林子里的,往里走要走个三四里,沿途有条小河静静流淌,风水还不错。几处墓碑那放着水果,鲜花,酒之类的,为了防止腐坏基本上最多放个两三天就要被清理掉了。

先生去看他的亡妻时会买束她最喜爱的雏菊花,自从童年以来妻子就唯独钟爱雏菊了,尤其是白雏菊;但看他弟弟时却什么都没带,如果说死亡能消除大部分的隔阂,那么先生和他的弟弟之间的隔阂早就坚固到无法消除的地步了,先生一辈子也无法原谅弟弟,也一辈子无法原谅他自己。先生去看弟弟有时候他觉得更像是让弟弟看他。先生对他毫无生者对死者的怜悯也毫无憎恨,只有无尽的悔恨与诉说。

然而这样的心情到了弟弟的碑前就表现不出来了。

墓碑上贴着弟弟生前的照片,照片上弟弟留着一小撮八字胡,头发梳得均匀对称,目光炯炯有神,含着笑,虽然他被定格在了这一瞬间,但是看起来弟弟比他更像一个活人。如此栩栩如生只能是将死者照片化为黑白才能把生者与死者划分开来,同时也把死者与生者的世界断绝了联系。

先生站在墓碑面前,什么都没做,只是低下头凝视着弟弟的照片,照片下写着七个字:“千里菱祘藤之墓”。弟弟离了家,没像他一样改姓,他对于其父亲依然有着忠诚,父亲生命里的最后几年也是弟弟陪他度过,可谁知道弟弟却比父亲反而先走了一步。如果弟弟还在的话,那他现在也要四十二岁了吧,比自己还是要年轻许多的。

先生的心里仍有罅隙,但沉痛的悲哀却如洪水般涌入,越过嫌隙,先生默默地向他致以迟来了十多年的歉意。

先生正默哀间,突然一个喝醉酒了的中年男人踉跄着朝先生走了过来,他的身材瘦削,脸庞惨白如死尸,除去这昏死般的神情,他的年龄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他手里拿着未喝完的酒,穿着一身做工精致的西装,然而衣领却大敞着,白色的领子如枯叶般折下,领带也松垮垮的,随时都要散掉的样子。先生认识这个男人,以前年轻时常有过交集,曾经还是挚友,但后来因为男人醉酒后犯了事,先生便与他断了交往,然而最近几年这个男人却再次来找过他,听说他不再能喝酒时很难过,先生与他聊了些有的没的事情。

“真热啊,真痒啊,先生您帮我挠挠吧。”男人突然凑到先生跟前,袒露的胸部露出浓密的胸毛,先生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大山,你又喝醉酒了。”以前每次男人喝醉时,先生都会这样厉声厉色,装腔作势地斥责他,然后把他推开。

“不,我没醉,我可清醒着呢。”男人躺到了旁边的空地上,又喝了一大口酒。

“你呀,每次喝酒都因为脸不红而死不承认。我问你,你要真没喝醉那你来这里是要干嘛。”

“我不知道。”

“嘿,还说没喝醉呢你,当年就是这样死犟着才进了牢,看来还没把你治好呢,”尸伯宰先生的语气里不乏训斥与虚荣感。

“我就是觉得这里有股很大很大的引力把我拉过来啦,我有什么办法!”大山好像要哭嚎起来。

“先冷静一下吧。”先生又去看弟弟的照片,他突然感觉弟弟好像皱了皱眉。

“你要对我说些什么吗?”先生对着照片喃喃自语。

“津渡是在你的家里是吗?”大山忽然起了身,说道。

“对,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先生忽然觉得有点心虚。

“他是你的孩子。”这一刻,大山的酒劲好像突然消去,先生忽然觉得他此时尤为清醒,但先生将其归为幻觉。

“什么?”先生不敢相信,可心底却又层层暗示令他紧张。

“哈哈,他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啊!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有脸叫我‘大山’的。”男人尖笑着,扭动着好像错了位的身体朝大门走去,消失在小道里,而声音好像仍留在几乎要固结的空气中,同时沉寂已久的蝉好像亡者的灵魂突然被唤醒,吱吱的声嘶力竭的响声从四面八方袭来,好像在哭诉着生时的遗憾与怨仇。

“疯了,实在是疯了。”

先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摇了摇头,然而“他是你的孩子”这句话却坚固地停留在他的脑海里,怎么赶也赶不走,先生也不再有心思去面对这个墓碑了,索性找了附近的一家澡堂子,然后躺在那里磨了一下午,不慎的是洗澡时却着了凉,身子怎么洗都觉得冷飕飕的。

“他是你的孩子!”这句话如同虫子般时不时在先生的脑袋里横冲直撞。

“他是我的孩子。”先生默念道,僵硬的面庞上淌下浑浊的泪混入白浊的冒着热气的澡堂水中。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