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蠊(五)(2 / 2)

大泽忽然又突然害怕起对未来的担忧不会是多余的吗?不会只是庸人自扰,杞人忧天吗?会不会他的生命不会如烟花般绽放,他达不到那湛蓝的天空,他只是一支咻得飞起而后毫无结果的哑炮,他的存在也只是给人徒增烦恼,既然这样若有若无的他为什么不干脆不再存在?大泽忽然想到了死,想到了自杀,想到投身于一去不返的深渊。然而那件事情让他发现死从来不是自己的抉择,大泽现在只希望死亡的解救能快点到来,在结出干瘪之果前,在自己的卑劣尚未走向无可救药之前,这样也行自己尚能保留得一份不多的纯净。

每当想到这些,大泽总是暗自垂泪,哪怕是应当快乐单纯的童年在时间的洪流中变得不再欢快,反而成了他继续向前的负担。他是一个极度消沉的人,他消沉到不愿面对自己。他的眼泪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别人,那些比他更坦然地面对人生的人。他想到的是父母和祖父母,想到的是老师同学,想到的是许多在远处或多或少与自己有所联系的人,也想到优伶,想到许多辉煌一时的人物,不知容颜逝去,步履蹒跚,该如何感叹曾经的光辉岁月!而最频繁闯入大泽的回想与慨叹的是一个叫小名“铃铃”但不知真名的少女,她是大泽小时候最要好的玩伴,不过早在七八年前就已经形同陌路,各奔东西去了,以致于他对那位少女的记忆也很少了,有些本该刻骨铭心的事如今已经如同髑髅般被他埋入了记忆的乱葬冢中,那件事情一样,他无处缅怀,无处悼念,无处忏悔。

为什么大泽仍然对那位少女印象如此深刻呢?可能是因为她与大泽只小一岁,他们俩是常玩的孩子里面最小的,当其他人陆续为了学业搬到城里去后唯留他们二人“孤苦伶仃”。铃铃身子孱弱且她的家庭不是很和睦,吵架,摔东西是常有的事,因此铃铃很多时候都会寄住到他家里,后来父母离婚,父亲出走,母亲回了娘家,她便常年在大泽家养病了。可以说那段美好的童年时光大部分都是与她的嬉闹中共同度过的。他难以忘记少女那如风铃般的笑声,而她笑容则是轻轻拨动风铃的纤纤玉手,那笑声总是清越像山间流淌的溪水能洗涤心灵,他永不忘记!

可是最近他试图想像铃铃长大后的模样,他却愕然发现铃铃的这张面孔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好像断了线的风筝被风吹得越来越远,最终落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被彻底遗忘,他难道也要陷入遗忘的泥淖中了吗……

由这八音盒而勾起的回忆的哀思,大泽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无法从中知道到底是什么或是谁把他从这样的美好中剥离出来,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那是睡呢?他已经无法再想象过去的快乐了,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起记忆的虚伪,曾经的温热都变成坚冰一般冷而牢不可破,欲要深入只会发现地表那星点的阳光都全然褪去,眼前黑魆魆一片,无尽的空虚感再次袭来,他挣扎着想要求救但封闭的喉中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开水蒸腾的声音……

“我,我不知道……”大泽不坚定起来了,记忆中的父母好像并不总是板着张脸,事实上,母亲也曾安慰过他,一贯忙碌的父亲也曾关心过他,他们曾经一起出游,一起仰望城市里的星空,一起分享快乐与痛苦,他们好像确实是一家人,那么难道现在大泽对父母的厌恶都只是他自己的偏执吗?他已经卑劣到如此地步了吗……不,不是这样,大泽不会忘记父亲醉醺醺时那副蛮横的样子,他的拳头,他的酒瓶毫无慈悲地砸在他身上;他也永远不会忘记母亲朝他的吼叫,那纷飞的书页将他所有的愿望全都送到了触不可及的高空中……

“没事,让时间来解释吧。”先生宽厚地说道。

见大泽的眼睛盯着斑斑的石凳,绑着石膏的右腿在无意识的颤抖,先生又从包里拿出来一份文件,说道:

“大泽,还记得昨天做的那个全身的检查吗?报告出来了。”

大泽缓缓抬起头,有些疑惑,不安地问道:

“怎么了?是哪里出问题了吗?”

先生盯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神逐渐回归到现实,先生继续说道:“大泽,其实你各项身体机能都正常,但除了脑部。”

先生把文件袋递给他,大泽心里一沉紧张地翻看过一些他看不懂的名词。

“这些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医生说你可能患有神经衰弱这一类的神经疾病,到底是什么还没确定,但最接近的就是神经衰弱。大泽不用太紧张,把它当作平常疾病就好了,应该不严重,医生建议是要心理治疗。大泽,你是不是一直都太勉强自己了?”先生极力用最慈善的语气陈述,但他那纹丝不动的脸庞使他看起来冷漠生硬。

“不,我拒绝。”大泽冷冷地说道,“只是不容易入睡而已,健忘也只是因为漠不关心而已。我知道自己的。”这是谎话,大泽清楚地知道,可他的存在不就是一个被维护了十几年的谎言吗?

“可,你既然冷暖自知,那你又怎么会……”先生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

“是,是的!”大泽突然大叫起来,“我知道我是一个极为自私,极为卑劣的人,我的那怯弱失败的自杀毫无意义,只是把我周围的人都伤害了而已!我对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不该存在的意外!我对这个世界而言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而已!但尽管如此错误,可你们又何尝没过错误呢?当时极力地挽救我就是你们犯过的最大的错误,倒不如叫我死了干脆!”

大泽的眼睛如枯竭的古井般干涩,毫无眼泪,他却是咧着嘴,断断续续地发出如同陈旧的行将腐烂的木门被打开的声音,他挣扎着站起来,右腿磕到了石凳,艰难地撑着腋杖朝病楼一顿一顿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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