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蠊(五)(1 / 2)

今日是大泽入院后的第七天,也就是在这一天,大泽就能出院。阳光明媚,大泽脱去了条纹的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衣服正在医院的后院里努力适应着用腋杖代替他那条可怜的无法动弹的右腿支撑起身子行走。大泽站在临着小池而种的柳树下,看着结出的一串串嫩黄的小新芽,一种生命力不知不觉在大泽心中滋生。七天的独处时光反而将几年来在学校与家庭中不断维持着可怜的平衡而带来的无尽的空虚感给填满了,但大泽知道这样的“填满”是虚假的,如同无数个泡沫球浮在水面尽管掩盖了深不见底的渊洞但始终无法改变其本质,反而还成了诱惑好奇者失足的罪魁祸首。不过至少,现在大泽可以把痛苦的生活放在一边,将毫无意义的交流束之高阁,只需在这里走走路,看看远方的小池里游动的鲤鱼和进出新生的柳芽,其他全然不用管。

“大泽,天气挺好的嘛。”

大泽转过身,只见先生好像努力想要微笑,但最终只表现出脸部的失去作用的肌肉群胡乱地向内扭曲,只好僵着脸朝他走了过来,大泽停下了走动,坐到了旁边的石凳上,擦了擦汗回应道:

“对呀,感觉终于有一点春天的味道了。”

“怎样,可能适应吗?”先生递给大泽一瓶矿泉水,大泽咕噜咕噜便往里灌去。

“除了右脚有点重,肠胃很不舒服,走起路来费力一点,走不快以外感觉和平常其实差不多。”

“哈,费力那是必然的,你既然这么说我也放下心来,明天就要去上学了,为了方便起见,给你安排一间宿舍怎么样?”

“嗯……一个人住可以吗?”大泽有些犹豫,他想起来红发对他所做的事情,心里有点害怕。

“那可说不好了。”先生的眼里闪过一丝狡猾,大泽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大泽先生爬个楼梯要是没人帮忙的话怕是很容易就会摔倒呢。”

“让我考虑考虑吧。”

“那好,嘿,大泽,让我这个糟老头在这里陪一下你吧。”先生又想笑但只得到一个很难看的表情,大泽被吓了一跳,先生看到了,眼里有些失落,然后便将表情收拢,就像紧紧地盖在他那光秃秃的麻子头上的帽子一样。

先生凝视着时而泛出白色波纹的水面,好像在思考什么,而大泽则心不在焉地望着天空,天空蔚蓝无云,他那裹着石膏的腿好像从天上下来的云,艰难地停留在微含水汽的地面蠕动,随时都会飘散,消逝为一片虚无。

“大泽,你觉得你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呢?”

“我不喜欢他们。”大泽脱口而出道,“他们从不在乎他们的儿子,不然为什么我住院那么久,他们从来都不闻不问呢?”

“这样吗?但,你的父母不是不闻不问哦,你看这个东西就是你母亲托我给你的。”先生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黑色金边的八音盒,打开八音盒,里面蹦出一栋两层小屋,它旋转着随着温柔的小提琴的音乐发出温馨的深黄的光芒。

“大泽,你的父母到底是怎样的呢?”

大泽犹豫片刻,接过这个八音盒,这是童年时,母亲为他买的,那曾是他最喜欢的宝物。可是从乡下来到城里后,八音盒就被弃置了,看着这个小小的黑匣子,童年的温馨与感动好像被唤起,但大泽清楚知道只是过去的虚影。

大泽的童年就他自己而言是他这样卑劣的,虚无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段令他感觉到自己切切实实地活着的时候,可这样的时光也如同八音盒一般被他弃置,如今再次看到只有悲哀与如同沉入海底的无力感。

大泽是在乡下长大的孩子,干起事来没有城里人那般讲究,他的故土是“白水村”,那里有两三个要好的玩伴,夏天里常戴着草帽冒着雨在稻田里抓青蛙,如果因此捱训那就把草帽脱了在大雨里大哭一场,这时大人定然气势汹汹地追出来寻,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此时千万不能主动跳出来,最好是一个人矗立在十字口,像雕塑一样,任凭雨水扑打,大人寻到这,看见这幅颓唐样,心也就软了,不骂也不打,而是烤起灶火,煮碗红豆饘。在烧得正旺的灶火边,捧着温热的粥碗,烘干自己被淋湿的躯体,把尚烫的粥一勺勺直往肚里送去,于是身体内外都热起来了,心里也很暖和。那段童年是他最爱的岁月,也是一去不复返的岁月,好像永不停靠的绿皮火车,沿途风景再好你也不能向此奔去,一不留神已经白驹过隙,眼前又是黑暗的隧道,时不时莹莹的绿色再无法激起你任何的热情,唯有对往昔无限的遗憾与对人生如一瞬之花火,将晞之朝露的绝望。“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大泽对自己的未来用一种极端的害怕,他害怕自己会变得和他在乡下生活时看到的那些老人一样被永远束缚于一片土地,一间小屋,一座小镇,再也没有年轻时的热烈,爱恋与憧憬,可作伴的只有回忆,可倾诉的也只有回忆,可向往的还是只存在于回忆之中,随着“40后”的呱呱坠地,世界正式宣告他们这一代人的时代的彻底落幕,然后未来与他们已无干,他们只是“活在过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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