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蠊(四)(1 / 2)

大泽醒来时是在第二天清晨,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同房病人或正在吃早饭或是出来走动。

大泽的右腿上缠着石膏,强行移动,会有撕裂感,同时又感到胃部不时作痛,刺激着他的胃液向上涌出,大泽勉强忍了下来。

“我怎么在医院里,那我的父母是不是也在。”大泽突然有一种幻想母亲会走进来看见他醒来而抱着他痛哭,但这终究是幻想,若是成了现实那是荒唐中的荒唐,而大泽也不会希望这一幕真的发生。

“我们已经彻底断裂了。从那天以后我是我,父母归父母。”大泽这样想着,从病床上支撑着坐了起来,他想起红发之前说的话:“你这只蟑螂还有你的混蛋父亲都不想活了,为什么还要拖累想要好好活下去的人呐!为什么啊!”,他伸直了胳膊,挣扎着摸向床头柜拿起手机,打开黑名单,看着里面彩春和父母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我给你带来了痛苦吗?彩春,但我现在也什么都做不了了。对不起。”大泽喃喃的同时走进来了一位大泽认识但绝对意想不到的人——尸伯宰先生。

尸伯宰先生就是教他比较文学的那位,此人大泽平常与先生并没有什么接触,对他的了解也全是从其他同学口中知道的。

尸伯宰先生已经年近五十了,而教龄已经快满二十年了,照理在学校里是有些威望的了,然而先生却因有些古怪之处,而多被学生取笑,甚至还被取了一个不乏侮辱性的诨名:“虾蟆幽灵”。大泽是不喜这样叫的,但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个绰号使尸伯宰先生“扬名”校园之中并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代代相传,先生对此定然是知道的,不过未尝见有愠怒之色。

“尸伯宰”这个名字其实不是他的原名。听说他曾改过姓,以前是姓千里菱,好像是兄弟间闹过很大的矛盾于是就离家更名改姓了;然而又听说“伯宰”也不是他真正的名而是他的“字”,他的字还有许多,但都稀奇古怪,比方“单虫”,“冥令”,还有“虿丘”等等,相比之下“伯宰”反而正常。可能是因为他在大部分文件上签字签的都是“尸伯宰”,因此出于方便人们都习惯于喊他“尸伯宰先生”。“伯宰”应该是他的第一个字,而至于他的名几乎无人知晓。除了名字外,他的外貌也多有不足之处,最突出的是他长着麻子的光头,在麻子下还有一片片黑紫的瘢纹;他有中度面瘫,面孔衰老得看起来像是六七十岁的样子,眼睛浑浊发黄,脸颊那块密布着肿大的囊泡,像癞蛤蟆一样,一点都没有精神,几乎没人愿意主动靠近。先生平常总是穿着同一身制服,今天也不例外,白色的衬衫和黑色西服外套再加红色白点领带,下身穿着较宽松的藏青色西裤,踩着同一双褐色皮鞋,从这双鞋的磨损和褪色情况来看起码有四年高寿。但尽管这样,先生也绝不是惰于整理之人,事实上衣服虽然陈旧,可清洗得却很干净,熨烫得一丝不苟,身子瘦削,不曾佝偻,和他的脸庞形成鲜明对比,颇有一种贵族落寞之感。有时候大泽觉得也许先生倘能笑一笑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了。

先生的性格就像他的面瘫一样,教书教的不错,可对于外界的刺激变化总是很迟钝而显得有点呆板,有点格格不入这个世界,甚至有点“墨守成规”的意思,也不知是人入中年心态的转变还是一种有意的隐匿,平常的时候,你很难找到先生,也无法以任何一种方式联系到先生,是一个在下了课后存在感便几乎消失的人,故而被冠以“幽灵”的称号。他对学生要求很严格,从不许无故的缺席与作业的拖拉,为此他特地杀鸡儆猴抓了十几个人作处分。素日里本来先生对他可笑的头皮毫无在意,只是怕冷他才戴一顶青蓝的渔夫帽,先生开始一直把帽子严严实实地盖在他的脑门上还是因为一节课上一个女生盯着他的脑袋发呆,先生细问其因才明白自己的头皮是有多么引人注目。他的课堂其实有趣,从不照本宣科,全面的知识与敏锐的目光好像能透彻古今中外;缺点是一旦讲到任何有关乎昆虫的内容课就戛然而止,接下来就是滔滔不绝而又苦涩难懂的“昆虫文学时间”,不讲个十多分钟是不肯罢休的。对他本就不满的学生于是趁此机会兴风作浪:记得有一次一位学生在他讲“蜻蜓”时忽然问起“蟾蜍”的长相,先生也没在意“蟾蜍”与他讲的内容有什么关系,也没多虑这位学生如何提出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问题,竟老老实实地仔细说了一遍,甚至还在黑板上画了图,末了不乏关怀地问那个学生理解了吗,而那个学生早就憋不住笑了,竟大声地喊道:“哎呀,老师这不正是您吗!”,话音刚落那个学生立刻后悔,但随即教室里其他学生也哄堂大笑起来,先生是面瘫,不过依然可以看出先生的嘴角在抽搐。下课后先生把那个学生单独留下仔细教导了一番(这里之所以是教导是因为他并不显出生气的语调,更像是谈心),效果显著,那个学生至此以后再无半点嘲笑之语,然而这也叫人们看到他和善可欺的一面,“反尸伯宰”的势力愈发猖獗和狡猾。

其实不仅学生对尸伯宰先生不满,学校对他也很头疼,研习会议他从不参加,平常有什么急事只能打电话到他家里还不一定有人接。学校里的一些老先生也都相继学了电脑,但他对待电脑仿佛像是仇敌一般,在电脑培训课上睡觉,最终考试时又在考场上捣蛋,好像一个调皮幼稚的小孩,以至于最终他都没能学会电脑,所有文件一律只用手写。但由于先生其实在教育界和学术界里是颇有名声的,他是学校的特聘教师(其实宗斋大学只是在市区边缘的一所二流大学,能请到先生按校长话来讲是“诚惶诚恐”),虽说性情古怪,倒也包容得了,毕竟许多知名的文人骚客不都有很强的自我个性吗?

大泽在学校里是一位极端安静的学生,几乎从不与他人相往来,因此他对于尸伯宰先生无法兴起他人对先生的那种厌恶,只是平淡,就像对待每一个陌生人一样。在高中的那段时间里大泽逐渐明白了他人即地狱的道理,唯有与他人间挖起一道万丈的堑壕才好;然而大泽的本性却并非如此,他情感充沛,心中依旧充斥着对得到他人关注,得到他人的爱的渴望,只是在内心的矛盾中他强行将后者压下,把自己的内心伪装成冷漠,以明哲保身的说法来自我安慰,欺骗自己,欺骗他人。

当看到先生时大泽着实吃了一大惊。

“大泽先生,你醒了,感觉如何?”先生坐到了大泽旁边,看着他。

“感觉还不错,就是右腿不能动了,之前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不幸中的万幸了,你有内出血,还好救护车来的早,捡回一条命;不过腿那里要修养两三个月,而且还有可能会有后遗症。”

“谢谢你先生。”

“救护车不是我叫的。”先生突然严肃了起来,盯着大泽问道,“是谁打你的,你知道吗?”

“啊,我不认识。”

“真的吗?”先生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似乎能刺穿他的灵魂。

大泽说不出话来,突然一位护士走进来,把先生叫了出去,说是有他的电话,过了近十分钟,先生再次回来时,神态里多了分默然,黄浊的眼睛里透出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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