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陈对梦回,梦回陈对16(1 / 2)

陈对再次从朦胧中醒来,窗外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酒醉的朦胧仍未褪去,身体说不出的衰弱。

小林端着盆水迈过门槛,见躺在床上的他有所动作,连忙放下木盆和搭在肩上的手巾,小跑着过来搀扶。

他边扶边埋怨着:“阿郎有病在身还喝成这样,怕连这沙丘城都要走不出去了。”

这句话也证明了二人之间的关系相当亲密,这种尺度的话语一般仆人却是不敢说的。

已经半生老相的陈对仍旧那么洒脱,挥了挥手。

“不碍事,不碍事。病要好,酒也得喝嘛。再说了,这鲁地的酒薄得很,伤不了我身的。”

小林无奈的摇了摇头,拿来衣袍服侍陈对穿上,嘴里还嘟哝着:“再薄的酒也挡不住你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呀。”

穿洗完毕的陈对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去做,游遍了大半个大唐的他因病暂居在这沙丘城,家园虽然已经建设的颇具规模,却并未让他有过多的归属感。

连小林都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明明身体不适,也无友要访、无人可见,却仍旧坚持每天起床便穿洗齐整,全然没有居家的闲适。

小林小心翼翼地从屋外端着碗汤药进来,陈对接过一饮而尽。

看着他喝完了药,把碗接过去的小林又说道:“城里的崔公、杨公、赵公都派了人来,问阿郎状况如何,说是待您康复后定要齐聚一番,不醉不还。”

这些人都是陈对在东鲁交下的朋友,平素宴请、出游,交往倒也密切,只是此刻他却感受不到被朋友关照的喜悦,没来由的有些空虚。

明明他身上的只是风寒小症,明明他平素最喜喝酒宴友。

说到底,他又有些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本以为远离漩涡便能求得心安,可没想到潜伏着的暗浪永无止歇。

长安是纸醉金迷,物欲横流,可东鲁又何曾远离尘俗、飘渺出世?

这处家园建设得越来越好,但他终究无法在这怡情养性,以度时光。

他总是会想起去年春天才分别的杜子美,二人登遍山池楼台,四处寻访隐士,在泗水温柔的波澜里大醉而别。

不知西去长安的他如今怎样?

其实细细算来,他与杜子美也只见过三次。

但在与他抒怀遣兴,访道求仙的日子里,在长安城里破碎的那些东西、在陈对身上郁结的苦闷愤怨,好似都被舒缓了不少。

也许是因为二人都性豪且嗜酒,也许因为二人都对这苍茫而渺小的天下负有担忧。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在临别赠诗里潇洒的写下“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这种句子的是他自己,想不到短短时光里就忍不住思念的竟还是他自己。

子美与他不同,他的路已被堵死,注定无法再实现他的抱负。

但子美还年轻,还有更多的时光和机会在等着他。

所以当日他才会写下这句诗,宽慰这个念着“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知己。

这个比他小上十一岁的男子,应该比他走得更高、更远。

素来豪迈的他不愿掩饰自己的情感,于是迈着有些发软的双腿,走到桌前。

桌上是仍未干透的笔墨,还有半壶残酒,都是他昨夜所留。

他直接拎起桌上的酒壶,啜饮了一大口。

还好小林不在,不然一定会将他制止。

尽管这种酒的风味不再陌生,但他还是仍不住皱了皱眉头。

好在酒本身的滋味并不缺乏,那种熟悉的感觉颇令他迷醉。

找回了几分力气的他蘸了蘸砚里的残墨,缓缓将对知己的思念写下: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大唐啊,但愿子美不会落得如我一般境地。

这首诗写罢,陈对的内心没有得到丝毫平复,反而更加汹涌了起来。

他靠在凳上,看着窗外的亭台楼阁,这些奢华的建造既是为了他和家人的舒适,也是为了装点门面,花费着实不菲。

这也多亏了圣人赐下的财宝和他在当地望族中不小的名气。

他想起蜀地的山水,想起往来于江油、剑阁的少年时光。

自二十五岁出蜀,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心底被繁华人间激发的渴望一日比一日强烈,可从未有这段日子那般煎熬与痛苦。

即便他舍去了曾经的地位,可如今的财富与条件仍旧远胜当初的毛头少年。

也许拥有这些所需要的条件,才是他痛苦的来源。

这些东西化作樊笼,把他的思想、把他的天性都束缚在了来来往往的人情交际里。

他已然明白,自己思念的并不止子美,还有那久在樊笼之外的自己。

眼前的这些富贵、这些楼阁,一如长安城里的地位和名誉,原来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决定舍去这些,一如当日借高力士之手舍去长靴。

“小林!”

陈对在屋内高声呼道。

小林快步走了进来,脸上神色复杂,原来他就在屋外。

主人喝酒作诗,兴起而所至的事情,他终究没有勇气去阻止。

陈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一直是个豪迈而追随本心的人。

此刻他略显激动,向小林吩咐道:“我明日在府里宴请诸公,就说我昨晚梦游天姥山,偶有所感,不日将启程游越!”

小林脸上的复杂神色愈发浓郁,他当然清楚眼前这个男人想的是什么,他甚至早就嗅到了那不耐的意味。

他还是做出了那个选择。

小林当然是不想离开的,相比郎君他只是个俗人,他更喜欢人多热闹的城市和稳定闲适的生活。

但他知道郎君是天生的谪仙人,与这公那公呼来喝去终究不是他的志趣所在。

他低头称是,转身离去。

眼角不小心扫过那首写给杜子美的诗。

的确,能读得懂郎君抱负的,也只有这位知己了吧。

他已经走到了庭院里,房内的郎君才对着窗外的天空平静的吟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四十六岁卧病东鲁。秋,怀念杜甫,写有《沙丘城下寄杜甫》诗。复思游越,告别东鲁诸公,写有《梦游天姥吟留别》。

陈对这次醒来时正倚在亭柱上,同样醉眼朦胧。

“还差一点……”

那个声音喃喃道。

“嗯?差一点,什么差一点?”

陈对隐隐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好像要走到尽头了。

腐朽的感觉弥漫在整个身体里,垂垂老矣的他看着自己褶皱的肌肤,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早已习惯这种感觉,悲哀的是心里始终无法接受“自己老了”这个事实。

将他摇醒的人是小林,正轻声问着他有无大碍。

他摇头苦笑,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原来是宴会已经结束,仆人们正在清扫,乐师们也开始收拾乐器离场。

刚刚还在互相拍着马屁,热络的程度只差没当场结拜的一群人,已经追随着宴会的主角司马武公纷纷离去。

毕竟他只不过是个有点文采的老头,之前的阿谀奉承只是出于客气,喝多了酒倒在角落里也不值得来管。

匠人正在将他刚刚作的序抄在亭壁上,看着“则清风朗月,河英岳秀,皆为弃物,安得称焉”这几句话正在被慢慢写出,陈对也不禁老脸微红。

他正想开口制止匠人再写下去,删掉后面那几句“当文章之旗鼓”之类的马屁话,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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