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强者、弱者以及命运15(2 / 2)

一个轻佻的声音在这时传入了他的耳中。

“放轻松,放轻松~好戏才刚开始呢!”

“老宋?!”

“嗯……嗯?”

陈对撑开有些打架的眼皮,一个面色和蔼的男子正推着他的肩膀,“李供奉,李供奉?”

见他有些清醒,这个已经初显老态的男子笑得更加和蔼:“李供奉这是喝了多少?”

陈对醉意朦胧地瞥了一眼这个男子和他背后的两个小厮,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

“是高公公啊,找我何事?”

一直在旁边伺候着的随从小林吓得吐了吐舌头,也就他们家供奉敢这么称呼权倾朝野,连太子都要叫声“二兄”的高将军了。

高力士不以为意,笑意丝毫未变:“适才李龟年又唱那《清平调》,深得皇上和娘娘喜欢,又想起上次李供奉呼之不朝的事情,这才命咱家怎么也要请您再作几首好诗回去交差。”

高力士说得客气,陈对却明白这背后并非“请求”,而是死死安在他头上的命令。

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命令。

整天因为“赏名花,对妃子,不可用旧日乐词”之类的原因写作,连自身都成了别人的工具,也许他再也写不出“长风破浪会有时”这样的句子了。

也只有在酒里,他才能回想起畅游于天地间的快意,才能找到迷失在这些日子里的志趣。

他勉强压下心里的郁闷,摇了摇头,呼来纸和笔。

可那支笔怎么也找不到落下的感觉。

鸡距笔那厚实的手感令他微微心定,可眼前的一切——堆着笑脸围在旁边的阉人、落在头上的可笑圣诏,都令他烦躁不已。

他皓首穷经,屡次献赋,一步一步接近上层社会才谋来如今这地位,本以为终于到了一展胸中抱负的时刻,可到头来还是没能“济成沧海”。

只能在这可笑的作诗,可笑的和一群太监不知所以的应和来应和去。

他感到更加的燥热了。

陈对把笔一摔,上好的纸张一字未落便先被浓重的墨迹覆盖。

“怎的这般口干舌燥!小林,再给我倒些酒来。”

一直站在一旁的随从小林连忙提壶走了上来。

谁料这只已经靠岸的小船突然一晃,他身子一歪,竟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高力士。

高力士并未被酒洒到,只是身居高位的他本身便认为这种冲撞是莫大的冒犯,不管它是否出自主观意愿。

小林倒是摔了个七荤八素,那酒壶也摔在船上,倒出不少。

“你这厮,怎么搞的。”高力士怒气不小,在摔得不轻的小林身上补了一脚。

陈对的眉毛微微一挑。

小林自他隐居大匡山读书时便一直在身边服侍,至今已有二十余载,高力士的这一脚看似合情合理,他却感到了隐隐的冒犯。

他捡起了只剩个底的酒壶,对着壶嘴啜饮了一大口。

“这里也不用你伺候了,进去收拾利索再出来吧。”

这句话是对小林说的,趴在地上正等候发落的他连声抱歉,走进了船舱。

这只是个小风波,陈对再次拿起了笔。

高力士也再次凑了上来。

他在余光里瞟着这个权倾朝野,对他却相当客气的男人,心里却没有丝毫快意,那种厌恶眼前一切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因为他无法控制的明白,与这些人为伍,以讨好某个人为人生志趣,他终将被困死在这里。

他轻轻摩挲着手里的酒壶,玉制的把手细腻而温润。

情绪化作诗句流淌出来。

“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

“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

“好,好!”高力士已经适时地鼓起了掌,尽管他还不知道这首诗想写的到底是什么。

但陈对又停笔了,他的那股郁气直冲头顶,让他燥热得想除去全身衣袍。

他现在要做的,是他在落笔之前就决定好了的一件事。

他作出极度不耐的样子,扯了扯衣领,伸出一只脚。

“除靴。”

目光仍在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纸笔,好似这句话是对它们说的。

但他的周边只有一个刚刚还在鼓掌叫好的高力士,后者带来的那两个小厮都没上船,在岸上看着他们。

高力士愣住了,他当然懂这是什么意思,但他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那始终挂着的和蔼笑容都被凝固在脸上,有些尴尬地看着陈对。

过了片刻,陈对一直也没再看他,但两人的对话和动作,船上、岸上的人都能看得、听得清清楚楚。

陈对作出更加不耐的表情,手上的笔再次搁下,整个人往后一仰。

那只伸出的脚再次晃了晃。

高力士僵硬地弯下了腰,双手扶起那只脚,将沾湿不少的靴子脱了下来。

再次起身时,他已与之前笑得别无二致,似乎他丝毫不在意为陈对这样一位“酒中人仙”脱下这乌皮六缝。

说实话,陈对并不讨厌高力士这样的人,他的存在只会让周边的人都倍感舒适,这些人里同样包括陈对。

即便他知道这个人背后说过自己不少坏话,但大多时候他还是个把圣人利益摆在最高处的人,“忠”这种品质让人怎么都说不出什么。

但他给小林的那一脚让陈对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那其实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脚,只是主人对奴才,统治者对下级普通的一点宣泄,既不残暴也不昏谑。

但他突然明白,不仅是小林这样的随从会经受这一脚,他也在受着这样的一脚,以及之前和未来将有的无数脚。

他如同小林一样在始终经受着,那些来自上一个阶级的命令和控制。所谓地位和待遇都只是自欺欺人,替人倒酒和奉诏写诗,贴身随从和翰林供奉,二者没有根本区别。

他的燥热,他的不耐,只是因为他可笑而盲目的欲望。

命高力士除靴,并非存心欺侮。

这既是他向自己过去渴求、现在唾弃的那些东西一些无力的反抗,也是他为脱去正将他套住这只靴子寻找的助力。

他看着高力士笑得没有丝毫破绽的脸,重新提起了那支鸡距笔,笔身湘妃竹的手感依然清晰稳定。

“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

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

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

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

西施宜笑复宜嚬,丑女效之徒累身。

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陈对把笔一摔,仰头睡去。

船上的那片天,蓝得正正好好。

会高力士终以脱乌皮六缝(靴)为深耻。

异日,太真妃重吟前词。

力士曰:始以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耶?太真妃因惊曰:何翰林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贱之甚矣。太真妃颇深然之。

上尝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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