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夜梦与征召(1 / 2)

“早上好,小姐。”

女佣轻轻推开卧室的房门,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床幔。“今天要面见公主,小姐要早点起才行。”

“知道了,出去吧。”

直至坐在餐桌前,夜晚梦里的那种灼烧感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赫达,不要心不在焉。”男人难得和她共进早餐,浅灰色的眼睛盯着她。赫达垂着眼避开他的目光,无声地点了点头。

马车行驶在砖石路上,阳光比清晨时还要明媚。赫达拢起帘子一角,看到街边的商铺在忙着张罗祭典,“祭拜春神的日子就快到了。”同行的侍女柔声道,“小姐到时也去看看吧,很久都没办过典礼了,今年的想必十分热闹,小姐整日训练有些太辛苦了。”

“迪丽雅,”她看到路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掰下一半面包喂给一只脏兮兮的小猫,“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男孩抬起头时,赫达看到了他满是泥土的脸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一阵风掠过,赫达放下了帘子,微微阖上眼。

迪丽雅轻声叮嘱着在宫廷内应当遵守的礼仪,阳光从被风吹起的车帘钻进马车,昨夜梦里的灼烧感在此刻攀上脊背,耳边痛苦的惨叫将迪丽雅的细语完全淹没,赫达觉得自己在这火焰中无限下坠,“小姐,”她猛地睁开眼,迪丽雅的手正搭在她的手背上,“我们到了。”

进入宫廷的流程繁琐无比,赫达有些许困意,但神经却仍旧处于高度敏感的状态。等待许久,赫达才被引至书房。房间不大,却布置得十分奢华,坐在窗边的女人背对着她,乌黑的长发随意散落在纹饰繁复的礼裙上,赫达偷偷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又迫于礼节迅速低下头。

“公主殿下。”侍女行礼之后便退出书房,留下赫达沉默地面对着她的背影。

沉默长久地存在着,长到赫达以为时间要就此停止,如早春鹂莺般的声音响起。

“父王想从诸位伯爵家的千金中选出一位伴读。”公主依然望着窗外。

“贝内特殿下,我正是为此而来。”

“但其实你知道为什么首相大人会选中你。”

赫达行了一个屈膝礼,是的,她知道。眼前的人不仅是特洛亚帝国的公主,也是那支所向披靡的军队的首领。昨日首相送信给舅舅,国王要为公主挑选伴读,首相却更担心身在军营中的公主的安全,于是普通的伯爵之女与“战绩累累”的杀手,这样的双重身份自然让赫达成为最佳人选。

“名字?”

“阿尔曼·迈耶伯爵之女赫达·迈耶。”

公主啜了一口红茶,杯子与托盘碰出清脆的响声。

“赫达,你会害怕吗?”

“贝内特殿下,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海洛伊斯。”

“是,海洛伊斯……殿下。”

赫达看着海洛伊斯,海洛伊斯看着窗外,一只灰鸽扑簌簌落在窗沿,杂乱的羽毛与华丽的装潢格格不入。

沉默良久,赫达犹豫着是否要告退时,海洛伊斯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是戈德弗雷的孩子吧?”

这个七年未曾听过的姓氏竟有些陌生,赫达怔愣了一瞬间。被舅舅收养后的七年里,她一直冠以舅舅的姓氏生活,舅舅对王室宣称戈德弗雷家族无人幸存,而她只是他从孤儿院领回来的孩子。

“我以为戈德弗雷家没有人活下来。”

“即使只剩我一人,我也永远效忠于王室。”

夜晚,钟已敲过十二下,宫廷的夜晚异常安静,偶尔才会听到似有似无的猫头鹰叫声。赫达在床上辗转反侧,没了习以为常的夜晚集市的吵闹反倒有些不习惯。她点燃一支蜡烛,跳跃的火光映出桌上的一尊雕像。

“这是……”赫达凑近了看,是用不知什么材质的石头雕刻而成的少女,慈爱地看着怀中抱着的婴儿,脚下是饱满到低垂的麦穗,只是与普通的妇人不同,她的腰间别着长刀,在烛光的映衬下竟生出丝丝寒意,断裂的双翅如枯枝般耷拉着,浑身的伤痕触目惊心。

是春神。

特洛亚帝国信仰着春神,人们认为是春神在千百年前抵御外敌,一直守护着这片土地,赐予人们庄稼的丰收、生活的宁静与身体的安康。几乎每家每户都会供奉春神,赫达想起舅舅家也是如此,想必这尊雕像是迪丽雅带来的。只是她从未关心过这些传说,也从来不参与祭祀,舅舅也从没强迫过她,在她看来,与其狂热信仰着这样并非真实存在的神,不如握紧手中的刀刃。从赫达十五岁时第一次将双手沾满鲜血,四年来她一直深信,在面对逼近脖颈的刀尖时,任何话语和信仰都无济于事。

如果神真的存在的话,首相又何必借她的手杀掉那些罪人呢?直接祈祷不就行了。

特洛亚帝国饱受波托耳帝国的侵略之苦,丰富的资源让波托耳对这片土地垂涎欲滴,只是最近由于两国的谈判才使得和平短暂降临。虽然收养赫达之后舅舅将其训练为优秀的杀手,但赫达只是执行从舅舅那里收到的来自首相的命令,杀掉那些犯了罪却不便被公开处置的贵族,但从未见过真正的战场。

赫达拉开房门,却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上了,窗户也是如此。看来公主还未完全信任她,赫达复又躺在床上,砸开窗户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但表示违抗的话会很麻烦……算了,有的是时间。

窗外,猫头鹰的叫声仍在持续。

“已经很晚了。”身形颀长的男人放下手中的杯子,咖啡的香味弥漫在这间狭小闷热的地下室。

“科尔温,你见过她了吗?”暖黄色的烛光浮在海洛伊斯的面庞上。

“还没……”

“她很有可能是……”

“我知道。”

二人沉默良久,直到杯中咖啡见底,科尔温才开口道:“比起那个家族,更重要的是目前如何应对波托耳。虽然暂时休战,但他们若是突然发动进攻,我们未必抵抗得住。”

“上次的战争他们损失不少,应该不会这么快。”

“我们也没好到哪,休整要花不少时间。国王……还什么都没说,不知道这场战争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议和……有可能吗?”

“为什么?明明我们的兵力很强,一味退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

海洛伊斯低下头,虽然名义上是军队的首领,但军队的指挥权还在父王手里,自己的实权只有指挥一小支精锐小队,准确来说,这一小支精锐小队的任务不是“执行命令”,而是“保护”。

将国王的第一个孩子送进军队是特洛亚帝国的传统,为了表示“王室与士兵们同在”。不过被送进去的孩子们并不会真的走上战场,只是在精锐小队的保护下担任着军队精神支柱的角色。

“我亲爱的海洛伊斯,士兵游戏可没什么好玩的,别担心,你待在安全的地方,科尔温会保护你,战争让其他人参与就好。”国王这样对她说。

“是的,我的小公主。”王后抚摸着她的乌发,“即使不在我们身边,你也要漂亮地长大,我们会派给你教师,即使在军队里也不要忘记那些教给你的东西。将来你诞下的孩子也会像你一样漂亮,你是特洛亚王室的希望。”

“那若拉呢?”彼时的她问道。

“若拉还那么小,你是姐姐,你要保护她哦。”王后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

海洛伊斯看着睡在襁褓中的妹妹,在她的脸庞留下湿漉漉的吻,“姐姐会保护你的。”

王后在一旁欣慰地笑着。

海洛伊斯记起她来到军营的第一晚,就是恐惧地蜷缩在这间闷热潮湿的地下室,任谁喊都不愿意出来。

蜡烛快要燃尽,越来越弱的火光拼命吞噬着黑暗。

年幼的赫达看着逐渐熄灭的火,无数的人叫嚷着,她听不清他们的话语,赤裸的双脚满是血和污泥,身体机械地执行“逃跑”这一动作。单薄破烂的睡裙丝毫无法抵御冬夜的寒风,最终虚脱的她晕倒在树下。

再次醒来时,是有着山雀歌唱的清晨。赫达循着逃出时的小路折返,她从来都不知道父亲的领地内还有如此荒无人烟的地方。往前走,再往前走,烟熏味似乎固着在了空气中从未消散,仿佛只为迎接她的归来。焦黑的痕迹不成人形,只有从已碳化的骨头上堪堪挂着的手镯才能判断其主人的身份。

是母亲。

九岁时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让赫达失去了父母与平静的生活。

那之后的记忆在赫达的脑海中越来越模糊,只记得逃窜与惊恐,她甚至快要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被舅舅带回家的。虽然舅舅甚少与她交流,但好歹不用过那种如下水道老鼠般的日子。

赫达并不介意舅舅只是极其严苛地训练她也几乎从不与她交谈,或者说语言上的交流对她来说有些多余,因为她有着从未向舅舅坦白过的秘密——她能够“听”到别人的心声。

说是听到,其实是在看着对方眼睛时,就会有细细的声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赫达拉着迪丽雅试过很多次,她让迪丽雅在心里想着一句话或是一个数字,背对或面对着她,然而只有看着迪丽雅的眼睛时赫达才能听到她的内心所想。

“小姐,不可以告诉其他人。”迪丽雅严肃地看着她,“这样的能力若是被他人知晓,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赫达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大她五岁的侍女,她不太懂,但是她想活着。

庄园里的侍女与管家奉阿尔曼之命,平时也不大与赫达说话,只是无言地侍奉着赫达的日常起居与训练。没有体能与格斗技训练的日子,赫达就要接受枯燥无聊的贵族礼仪教学。只有迪丽雅会如姐姐般对待赫达,在她受伤时为她细致地包扎伤口,偷偷给她带集市上的新鲜小玩意儿,给她讲关于古代骑士的神话故事……赫达不断寻找着其他侍从的眼睛,听到却只是一些对工作的抱怨牢骚之类的无聊东西,似乎赫达存在与否都与他们无关。但舅舅,赫达想,一定是在意自己的。

而当她看着舅舅的眼睛时,听到的却是如同那个冬夜的寒风般的话语。

“真后悔把她捡回来。”

赫达低下头,左肋被舅舅用刺鞭抽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衣服被渗出的血浸透,摩擦到伤口时更是让她疼痛难忍。“那为什么还要带我回来呢?让我自生自灭不就好了?”赫达想这样问问他,但终究也只是沉默地拖着疲惫的身体完成训练内容。

空气的温度骤然升高,火舌肆无忌惮地舔舐着周遭的一切,赫达就在这样的火焰中不断下坠,惨叫声不绝于耳,最终都消失在火中,只留下舅舅的声音和那双满是仇恨的眼睛。

“赫达,你要为我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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