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憋宝:七杆八金刚(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1节(2 / 2)

  赛妲己不干了,窑子里出来的姑娘,哪个不泼辣?既然话茬子呛上了,索性来个鱼死网破,嘴里骂了一声,从炕头蹿下地,急赤白脸地穿上鞋就往外走∶"老娘报官去,看你去得成去不成!"

  白脸狼心里头一翻个儿,此等大事怎能坏在一个泼烟花手里?端上酒盅一饮而尽,随即起身下地,背着长刀从屋里追了出去,三步并作两步撵上赛姐己,当场拦住去路。大街上人来人往,瞅见这俩人起了争执,纷纷驻足观瞧。白脸狼一言不发,右手在上,从肩膀上握住刀柄;左手在下,探到背后拽住鲨鱼皮软鞘,,两下里一分,拔出一口寒光闪闪的长刀。

  赛姐己仗着围观的人多,泼劲儿发作,把胸脯子一挺,指着白脸狼的鼻尖叫道∶"光天化日你敢行凶杀人?大伙看看,这就是山上的草寇!"话音未落,忽觉眼前一花,似有罡风扑面,再看白脸狼已然收刀入鞘,转过身分开人丛走了。围观的老百姓众目睽睽,只瞧见白脸狼拿刀比画了一下,随后又把刀收了,那个小娘子也没咋地,哄闹声中各自散去。

  赛姐已征了一怔,气哼哼地骂道∶"谅你也没这么大的狗胆、杀了我你跑得了吗?"她嘴上虽硬,却也担心白脸狼狗急跳墙,执意去衙门报官,勿匆忙忙走过三条街,刚来到官衙门口,忽觉脖子上一凉,肩膀上的人头突然掉落,骨碌碌滚出去一丈多远,紧接着喷出一腔子血,无头尸身立而不倒,惊得过往行人乱成一团!

  没有了赛姐己这颗堵心丸,白脸狼的心思全放在如何劫掠窦家大院上了,闷着头猫在山上等待时机。这一年入了冬,白脸狼命几个行事稳妥的老土匪。跟着杆子帮去到乐亭,有人扮作挑挑担担的小贩,有人扮成要饭花子,有人扮成睡大街的醉鬼,不分昼夜盯着窦家大院,还专门有人去海边踩道,找准了什么地方水深,什么地方水浅,什么地方的冰面立得住人,什么地方是碎冰。他派出去的人手,个顶个是常年钻山入材的贼匪,再难绕的沟沟坎坎也敢走,踩个盘子不在话下。

  八方消息传回关外,白脸狼又是一番谋划,怎么去怎么回,怎么进怎么出,皮子喘了怎么插,起跳子了怎么滑……事无巨细,逐一布置妥当。等到傍年根儿底下,腊月二十三这天,海面上寒气逼人,冶风卷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片子,刮得人睁不开眼。

  白脸狼点齐手下兄弟,搭上几十条捕捞海参的三帆船,皆以较大的"快马子船"改制们成,顶棚上并排立着三面布帆,从旅顺口过海。土匪们在船上是吃是喝,轮换着掌帆,赶在定更天前后摸黑下船,踩着冰面摸上岸,由接应的主匪点燃篝火指引方位,齐聚在海边一处破庙之中。

  白脸狼早让几个踩道的土匪在海边破庙里提前备下了烧酒,破桌子上摆开几摞陶土泥碗,又点上几盏油灯照亮。他们这伙乌合之众,大多头戴狗皮、猪俐皮的帽子,一个个长毛邀遢,,遮住了后脖颈子,脸上脏得不必抹锅底灰也看不出面目,身上裹着翻毛皮袄,腰扎牛皮板儿带,脚底下踩着毡子靴,鞋跟钉着钉子,踩冰踏雪不打滑。

  众刀匪各持利刃,满脸的凶相,庙里招不开,就在庙门外挤着,一人倒上一碗烧酒。白脸狼从靴勒子里拔出匕首,当众割破手指,将血滴入酒碗,带头焚香起誓∶"过往各路神灵在上,白脸狼及一众兄弟在下,我等今夜要干上一票大买卖,砸开杆子帮会首窦敬山的窦家大院,挖出他埋下的六缸马蹄子金!咱哥们儿福必同享,祸必同当,谁有二心,一枪扎死,一刀砍死,喝水呛死,吃饭噎死!"

  直至此刻,一众刀匪方才得知,领头的要带他们去抢杆子帮大财东,登时鼓噪起来,窦敬山是趁钱的大户,家里有的是油水,在关外名声赫赫!他们以往最恨的也是杆子帮、因为割下来的苇子,十之八九是卖入杆子帮的商号,做成簸箕、箩筐、苇席贩售,也整捆整车地卖,用于盖房时编苇墙、苫屋顶,杆子帮获利十倍不止。穷哥儿在苇甸子里流血流汗累死累活,出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大头儿全让杆子帮的东家赚了去,干活儿的净喝西北风了,许他不仁就许我们不义,许他吸干榨净就许我们杀富济贫!

  一百多个悍匪一人端了一碗烧刀子,纷纷割破手指饮了血酒,又一同摔碎酒碗,齐声大呼小叫,震得破庙四壁乱颤,泥沙俱下,借着血气冲出破庙,由踩盘子的土匪引路,恰似一群见了羔羊的恶狼,趁着月黑风高杀奔窦家庄!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正是窦家大院人口最少的时候。跑关东的伙计们,全跟着送完腊月门的车队出关去了。不去关外的那些人,掌柜的、账房先生、外来的伙计,忙完了一年的买卖,该归的归,该拢的拢,该交的账也交齐了,均已带着一年的辛苦钱辞别东家回去过年了。这一天老窦家的饭吃得也晚,因为是祭灶的日子,一早把小宝塔似的关东糖摆在伙房里灶王爷神位前,黏住他老人家的嘴,上了天赖话别提。入夜送灶,揭下贴了一年的"九天东厨司命灶君"画像,连同纸糊的灶马一并烧掉,祭完了灶又要祭祖,然后才开饭。

  按老窦家祖上定的规矩,他们家长工先吃,其次是短工,最后才轮到本家。吃饭之前,窦敬山这位一家之主,必须先背一段圣贤训∶"易曰,君子慎言节食,慎言以修德,节食以养身……"甭看他在外边手敞,在家可得以身作则,不改行商俭朴之风,吃的饭菜也十分简单,无非虾酱炒饽饽、白菜烩豆腐、醋溜土豆丝、萝卜炖粉条,外加几碟子小咸菜,拿筷子头儿蘸点香油淋上,一筐箩棒子面贴饼子,一人一碗大精子山芋粥,过大年那几天才吃得上炖肉、熬鱼、饺子、年糕。

  大户人家的饭菜可以简单,规矩绝不能省,一家老小在饭厅之内齐聚一堂,当家的免不了拍拍老腔,挨个儿敲打几句。窦敬山的大儿子和二儿子文不成武不就没一个争气的,他看着就来气∶"你们俩一个赛一个不着调,生意上的事一点不摸门,还不如杆子帮的小伙计懂得多!跟你们说多少回了,尽心尽力盯着生意,你们可倒好,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串皮不入内啊!跑关东嫌冷,老家的商号又插不上手,连账本也不会看,买卖不懂行情、下水不知深浅、交友不分好坏,照这么下去,咱家非败在你们手里不可……"

  一家子人低着头听窦敬山训话,谁也不敢动筷子,粥都放凉了。窦敬山却没说够,骂完了儿子又数落一个小老婆∶"我今天看了看咱家的账本,你这钱花得也太快了,我平时怎么说的? 挣钱有如针挑土花钱恰似水推沙!咱生意人当用时万金不惜,不当用分文不舍,买那么多胭脂水粉顶什么用?我这忙忙叨叨的,你描眉打脸给谁看?"

  说着话瞥了一眼站在旁边伺候的管家,可把管家吓坏了,紧着劝老爷∶"您消消火,您消消火,先吃饭吧!"窦敬山这才拿起筷子,虽说菜不行,夹菜的规矩可不少∶长辈夹一次,晚辈才能夹一次;得从盘子边上夹,不许扒拉来扒拉去;拿贴饼子不准拿最上头那个,得从中间慢慢掏一个,还不能让上边的贴饼子滑下来;不许大嚼大咬吧唧嘴,喝粥不许出声;不许说话谈笑,有屁也得憋回去…·刚吃了没几口,忽听屋外的狗子狂吠不止,整个窦家庄乱成了一片。

  众人面面相觑,皆有大祸临头之感,却不知祸从何来!

  原来一百多号刀匪,借着夜色摸到窦家庄边上,寒冬腊月,两丈多宽的护庄河也冻上了,众刀匪呼哨一声,点上火把冲了过去。当天过小年,二十几个提灯巡夜的乡勇喝多了一大半,骤然撞见一众关外来的刀匪,个个胡子拉碴,身穿兽皮,如同深山老林中的虎狼一般,全吓得呆了。

  白脸狼一马当先,唰地一下拔出背后的长刀,他这口快刀,迎风断草,吹毛可断,抡开了浑身上下起白云,垫步拧腰杀入人丛之中,恰似虎入羊群,喊里咔嚓一刀一个,所过之处血光崩现、人头乱滚。其余刀匪跟着他一拥而上,割苇子草似的,见人便砍,转眼间杀散了守庄的乡勇。

  众刀匪举着火把冲入庄子,气势汹汹地到处转,谁家的狗在院门口一叫,便踢开篱笆门,一刀砍了狗头,又大声吓唬屋里的人∶"都他娘的老实猫着,想活命的,不许点灯,不许出屋,出来一个剁一个,出来两个砍一双!"窦家庄的村民们吹灭了油灯,躲在屋里一声不敢吭,狗都吓得不敢叫了。

  掌灯之后,窦家大院早已关门落闩,放了顶门杠子,看家护院的听见外面杀声四起,急忙爬上墙头敲打铜锣。刀匪有备而来,之前派了踩盘子的,从里到外摸透了窦家大院的底细。白脸狼率领七八个身手敏捷的悍匪,搭着蜈蚣梯直上墙头。

  老窦家雇的几位武师,能耐稀松二五眼,饭量可一个比一个大,绰号也一个比一个响,不是"断魂枪",就是"绝命刀",平时什么都不干,一天三顿饭,按月领钱粮,真动上手,未必打得过扛着锄头耕地的庄稼人。其实窦敬山心里头明镜似的,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去关外做买卖时身边的护卫不能马虎,得雇镖局子的镖师,名头响、能耐大,马上步下有真功夫,甚至暗藏火器,给的酬金也多,守家在地没那个必要,只要说五大三粗,会些个三脚猫两脚狗的功夫,能比画两下就行,哪想得到关外的土匪杀上门了!

  这几个看家护院的酒囊饭袋,如何挡得住穷凶极恶的悍匪,还没等报出"刷天扫地"的绰号,眨眼间横尸在地。两个刀匪跳进院子,抬去木头杠子打开大门,大队人马蜂拥而入,堵上前门后门,挨间屋子翻了一遍,抓住的人推推揉揉全赶到场院当中。

  白脸狼在当院持刀而立,他冷眼旁观,其中没有窦敬山,吩咐手下接着搜。几个刀匪找到后院佛堂,说是佛堂却不见佛像,仅在供案上摆着一方石匣,上头贴着封条。杀人越货的刀匪可不拜佛,当场踢香炉踹供桌砸石匣,翻找了一个底朝天,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找到,却见佛龛下有条暗道,一直通着村外,估摸着窦敬山钻入暗道跑了,野地里黑灯瞎火,伸手不见指,反手不见掌,他们不敢往远了追,只得回来禀告匪首。

  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窦敬山一家子男女老少几十口子,在呼呼咆哮的冷风中挤成一团。白脸狼手拎长刀,刀尖指着眼前一众人等厉声喝问∶"窦敬山的金子埋在什么地方?"问了三遍没人吭声,上去揪出个妇人,噼里啪啦抽了几个耳刮子,打得那个妇人哭爹叫娘,顺着嘴角往下淌血。问她是什么人,妇人哭着说自己是老爷的一个傍妻。

  旧时三妻四妾中的一妻,可以说是侧室,地位比妾高,又不如正房,相当于二奶奶。白脸狼咬牙切齿地逼问∶"给个痛快话,金子埋哪儿了?"二奶奶吓坏了,从小到大除了买切糕,哪见过手上拿刀的啊?直惊得上牙下牙捉对儿厮打,哆哆嗦嗦说不出半句囫囵话,光剩下哭了。白脸狼焦躁起来,一刀把二奶奶捅穿了膛,鲜血溅了一地。老窦家的人男哭女号,个个惊恐万状,恰似煮破皮的馄饨—乱成了一锅粥。

  白脸狼瞪着一双血红的贼眼,在人堆儿里扫了一圈,将管家揪了出来。管家两腿都不听使唤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白脸狼咬着后槽牙问∶"窦敬山是你什么人?"管家磕头如捣蒜∶"大爷大爷,我………我跟老窦家非亲非故,我就是个下人啊!"白脸狼面沉似水∶"交出窦敬山,留你一条命!"管家抖如筛糠,颤声答道∶"大爷啊,我不知道啊,我家老爷刚才还在屋里吃饭,他听外边一乱,抹头进了佛堂。不是您各位在佛堂中找出暗道,我一个做下人的,都不知道他从那边跑了……"

  白脸狼没等管家说完,抬手就是一个大耳雷子,打得管家满嘴是血,又揪着他挨个儿指认窦敬山的家眷。两位少爷全吓尿了,,没等管家开口,自己就给刀匪跪下了∶"大王饶命,埋金子的地方只有我爹知道,我们俩还想找呢,问我们也没用啊!"白脸狼杀红了眼,手起刀落劈了两个少爷。一口气宰了七八个人,仍未问出埋金的地点。

  众刀匪也瞧出来了,老窦家的上下人等是真不知道,怎奈窦敬山跑得太快,否则把刀架在脖子上,不信他不吐口!抢点儿家里的浮财,金银首饰、穿的戴的、粮食牲口,哪够这么多刀匪分的?如若将整个窦家大院挖上一遍,至少需要三天三夜,他们耽误不起,等到天一亮,官兵就该来了!

  群匪心头起火、有沉不住气的叫嚷着,要杀尽窦家庄的活人,有什么抢什么,抢多少是多少,也不枉大老远跑上一趟。白脸狼让手下少安母躁、他有一招邪法,命人去抓"翻毛子",也就是大公鸡、个头儿越大越好,有多少抓多少。

  老窦家的鸡鸭鹅三禽是不少,土匪让伙夫带路、在后院鸡窝抓了十几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都有六七斤重、又肥又大,尾羽高翘,咯咯咯乱叫。白脸狼左手拎过一只活鸡、右手拿刀在鸡脖子上轻轻一抹。大公鸡扑腾了几下,渐渐收住了叫声。

  但见白脸狼收了刀子,叫手下拿来没点着的火把,滴滴答答淋上鸡血,又命其余刀匪如法炮制,抹了十几只活鸡的脖子,各自将鸡血淋到火把上,摁着火把贴在地皮上,一块砖一块砖地找,输角音旯也不放过。

  有的刀匪不明所以,也有见过这一手的,过去在深山里挖金子的把头,为了探得金脉所在,常用淋过鸡血的火把贴着地皮搜寻,如果地下有金疙瘩,火苗子会噌蹭往上蹿蓝火,相传百试百灵。白脸狼也是急眼了,自己举着一支火把到处找,前堂后院、房前屋后、房上房下、柴房堆房、牲口棚子、鸡窝鸭舍、水缸底下,搜了一溜儿够,甭说马蹄子金了,一个金粒子也没见着。众刀匪直犯嘀咕,老窦家到底有没有金子?

  折腾了小半宿,刀匪们饿得前心贴后心,到伙房里乱翻,一边找吃的一边骂∶"他娘的,这也叫大户人家,吃的啥玩意儿,干巴拉瞎的,半点荤腥也见不着!"

  其中有个老土匪,喝下两碗凉粥,肚子里头闹上了,叽里咕噜觉着要蹿稀,院子里人来人往,总得寻个僻静所在,举着火把找到西跨院茅房,脱了裤子刚一蹲下,就见手里的火把刺刺冒蓝火!老土匪心头大喜,顾不得擦屁股,提着裤子急匆匆跑到前院,凑在白脸狼耳边说∶"甩瓢子的臭窑底下有金子!"

  白脸狼眼中贼光一闪,马上招呼众人去到茅房,摁着火把在粪坑四周一探,眼瞅着火苗子变蓝了,刺刺啦啦响得厉害。白脸狼狞笑一声,叫来几个在老窦家干活儿的长工、牲口把式,挖空了粪坑,露出几块大石板,沾满了陈年的粪渍,臭不可闻。十几个刀匪忍着呛人的臭气抠开条石,下边果然是一间屋子大小的地窖,其中赫然摆着六个大瓦缸,缸口用火漆封了,揭开盖子,满满当当的马蹄子金。民间讹传是马蹄子那么大的金饼,其实是官铸的金元宝,形状又扁又圆,在火把的光亮下熠熠生辉!

  白脸狼纵声狂笑∶"窦敬山啊窦敬山,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老窦家的六缸金子,从此姓白了!"这一次挖出这么多金子,岂能留下活口?

  他一声令下,一众刀匪血洗了窦家大院,削瓜砍菜一般,从前到后杀了个干干净净,又牵出牲口棚中的马骡子,套了十辆大车,将金饼和值钱的细软装在车上,拿几道大绳勒结实了,趁着天还没亮,逃出窦家庄,直奔海边,连夜装船返航。自古以来,杀人放火是一整套买卖,甭管哪路土匪,杀完人没有不放火的,白脸狼临走也放了一把无情火。腊月二十三西北咧子刮得正猛,风助火势,火趁风行,窦家大院转眼烧成了一座火焰山!

  白脸狼带着手下血洗窦家大院,一来一去如入无人之境!

  经此一劫,老窦家仅有三人幸免于难,头一个是窦敬山,毕竟是大东家、常年在外做买卖,经得多见得广,遇事当机立断。刀匪杀进来的时候,他听到狗叫声不对,就知道要坏事,皮袄也来不及穿,一路跑去后院钻了暗道,摸着黑逃入村外一座观音堂,躲在菩萨像底下,战战兢兢忍了一宿,冻得嘴唇子发青,两条腿都麻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光放亮,窦敬山提心吊胆地爬出来,眼见窦家大院化作了一片焦土,一家几十口子人全死绝了,当真是欲哭无泪,口中连声叫苦,又在废城中寻至西跨院茅房的位置,看到地窖里空空如也,六缸金子全没了,如同当头挨了一记闷棍,又似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不由得脸色煞白,身子晃了三晃,一口黑血喷出去,扑倒在地窖之中,竟此一命归阴。

  另外两个逃了活命的,是窦敬山六十多岁的老娘以及他年仅十岁的小儿子窦宗奎。这位太夫人一心向佛,之前发过愿,来年正月初一天一亮,要在五台山净觉寺烧头一炷香。五台山乃佛家圣地,庙宇众多,个顶个香火旺盛,净觉寺又是其中翘楚,抢烧头香绝非易事。老太太带着小孙子,由几个仆役伺候着,提前半个多月去的,因此侥幸躲过一劫,算是给窦敬山保住了一根独苗。

  按说"船破有底。底破有帮",老窦家几代人攒下的产业,可远不止一座大院套、几缸金子,怎奈当家做主的窦敬山一死,关外和老家的商号、车队全乱了套,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掌柜的串通账房先生吃里爬外、侵吞号款,家中的账本地契,尽数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剩下老的小的坐吃山空,有理无处说、有冤无处诉,过得还不如寻常庄户人家。

  好日子好过、歹日子歹过,只要老窦家的香火没断,迟早还有东山再起之时。老太太勒紧了裤腰带、咬住了后槽牙,含辛茹苦一手把窦宗奎拉扯大,送他去学买卖,当个站柜的伙计,出了徒跟着杆子帮跑关东,又给他娶了媳妇儿,本指望他能挣钱养家,重整祖上的产业,怎知他一走一年,一连十几年,哪一次进门都耷拉着两只手,恰似咬败的鹌鹑斗败的鸡。媳妇儿问起来,不是说钱让土匪抢了就是说商号失火,东家赔光了,大伙没分着钱,左右都是他的理。

  实则并非如此,伙计们跟着杆子帮跑关东挣钱,至少要过三道关。头一关是女色,老少爷们儿撇家舍业在关外做买卖,有老婆的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况且这一脉还讲究个"传帮带",上岁数的出去嫖娼,还得带着俩十几岁的小伙计,让他们坐在床边看着,学好三年,学坏三天,一来二去也掉坑里了。

  即使不逛窑子,遇上拉帮套的,那也十之八九迈不开腿。拉帮套又叫贴窗花,家境贫寒的妇女将丈夫打发出去,自己倒饬倒饬倚在门口,看见杆子帮的行商经过,便往自己家里拽,嘴里紧着招呼∶"大兄弟,快上俺家来吧,孩子他爹出远门了,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冷了,孩子还没棉裤呢!"住上十天半个月,不得给人撂下几两银子?

  其次是喝酒,这个有花钱多的,也有花钱少的,酒馆有大有小,本地的烧锅烈酒便宜,一口下去从嗓子眼儿烧到肚肠子,杆子帮的伙计一天从早忙到晚,喝两口酒解解乏,睡个舒坦觉,倒也无可厚非,只怕贪杯成瘾,见了酒不要命、睁眼就得有酒陪着,啃个窝头也得配上二两,喝得迷迷瞪瞪,说话都颠三倒四,哪还有心思做买卖?

  再有一关是耍钱,押宝搬垛子,翻两瞪眼儿,正所谓十赌九输,沾上这个还了得?输光了算便宜的,说不定还得欠下一屁股债。前债没还上,后债又来了,犹如烂泥里的车轱辘,越陷越深。关外的赌徒脾气粗、性子野, 如有胆敢赖账,人家可有的是法子折磨你,到最后要么回家典房子卖老婆,要么横死他乡,做个孤魂野鬼。

  窦宗奎跟着杆子帮出去做买卖时,总想着自己是大财主家里的阔少爷,如今成了伙计,,是人不是人的都可以冲他吆五喝六,心里头不痛快,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有道是"酒色财气不分家",窦宗奎生着闷气喝够了酒,便去耍老钱,外带着拉帮套,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全扔进了没底的黑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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