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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在我准备写下这个故事之前,我几乎已经把她忘记了。虽然她曾经很爱我,我也很爱她,可我发现在她去世以后,我竟然很快就把她忘记了。

外婆走的时候,我正在读初一,艾青在读六年级。在外婆的葬礼上,我没有掉一滴眼泪,虽然我也很难过,很想哭,但我的眼泪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只记得当时艾青哭的很伤心。

在陕北农村的葬礼上,亲人去世以后,什么时候允许哭,什么时候不允许哭,都是有讲究的。该哭的时候如果不哭,会被人笑话没良心;不该哭的时候如果还在哭,则会被人夸赞孝顺或者有良心。倘若,这个正在哭泣的人本身的生活过的不是很好,那么她(或他)的哭泣则会被认为是在为自己而哭,而不是为了已经逝去的亲人。这时候,那些旁观者往往对哭泣者的同情多于死去的人。

我知道,艾青的哭泣是前一种。我也应该有前一种哭泣,可我哭不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没良心。我为此感到惭愧,却无能为力。

“艾青,别哭了,别难过了。”我抱着她,试图劝慰她。她把我推开了,自顾自地掉着眼泪。我从未见她流过那么多眼泪。

她的眼泪引起了大人们(我的母亲和姨妈们)的关注,她们都围着她,抚摸她的头发,拥抱她。于是,她们哭成一团。我远远地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们。我也渴望那样的抚摸和拥抱,因为我也很难过。我们一样爱我的外婆,外婆也一样爱我们。

葬礼之后,艾青依旧沉浸在悲伤中。为了缓解她的悲伤,母亲在舅舅家多住了几天。而我和弟弟则跟着父亲回到家里。为了不耽误学习,我在回家的第二天就返回学校了。

我是从十三岁开始做学校的寄宿生的。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我已经把住校,看做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外婆的去世让我的住校生活再一次变的艰难了。我总是觉得很难过,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作业做的马马虎虎。尤其是晚上下了晚自习,我一个人躺在单人床上的时候,脑子里总会想起外婆。有时,我觉得她还活着,觉得那场艾青哭的稀里哗啦的葬礼,只是一场梦而已。有时,我又觉得她真的离开了。一想到我再也没有外婆了,我就会偷偷地藏在被窝里流眼泪。

我在学校痛苦地熬过了一周。周末回家后,我就见到了母亲。她看上去好像整个人都消瘦了,脸色苍白。即使看到我,她也没有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她只是淡淡地问我,走路回家累不累。我说一点也不累。我想安慰母亲,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只是尽量表现的乖巧懂事,尽量多帮母亲干活儿。

当我发现,我的表现并没有使母亲开心一点,而我又不知如何安慰她的时候,我只想赶快过完周末,回到学校去。母亲过度悲伤的样子,让我感到难过又害怕。我当时很想知道,艾青会怎样安慰我的舅舅,我想向她学习。因为她总能够取悦大人,获得认可与肯定,而我却不能。可我转念一想,艾青已经悲伤过度,她的难过完全不亚于母亲、舅舅和姨妈们。我想她们应该是互相安慰的吧。

在悲伤的氛围中,我们的晚饭吃的很沉闷,大家都没怎么说话。我想父亲和弟弟跟我的感受是一样的,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母亲。我忍不住想了解艾青的情况,所以压低声音用我所能想到的最简洁的语言询问了母亲。

母亲告诉我,葬礼后的第二天艾青就没再哭了。而且,她每天晚上都主动学习到很晚。

听了母亲的话,我非常震惊。我想起了我刚刚在学校里度过的艰难时光。我想当我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的时候,艾青正在刻苦学习,当我因悲伤而提不起精神上课时,她却在专心听讲。

“她怎么突然就恢复了呢?她明明在葬礼上哭成了泪人。”我感到很不解,可我遏制了我的好奇心。看着意志消沉的母亲,我沉默了。我生怕自己说错话,惹得母亲更加难过。白天我已经见她哭了好几次了,都是干活儿的时候突然就莫名地流眼泪。我想母亲一定是想起了很多关于外婆的往事,就像我在学校也总是想起我在外婆家度过的时光一样。

每当我想起外婆的时候,记忆里总是有艾青的身影。

从我记事起,我的每一个寒假和暑假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有时,周末也是在外婆家过的。我们四个小孩子——艾青、艾旭(我的表哥,艾青的哥哥)、我、罗宇凡(我的弟弟),是外婆最疼爱的小孩。外婆有一个孙女、一个孙子,还有很多外孙。我和罗宇凡是她最疼爱的外孙。至少,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我的舅舅和母亲是她唯一留在身边的儿子和女儿,所以外婆总是格外疼爱我们。我想大概人类的所有深切真挚的感情,都是从漫长的相处与陪伴中产生的吧。亲情也不例外。

外婆家有个很大的院子,像个小广场似的。我们几个小孩子总是在院子里玩耍嬉戏。小男孩儿们滚铁环、跳房子,小女孩们踢毽子、跳皮筋。(要是表妹或者表哥的其他小伙伴也来外婆家的话,我们就一大群小孩子一起玩耍。)

我们总是玩的不亦乐乎。要是玩累了,渴了或者饿了,就会跑到外婆面前,跟她要吃的、要喝的。这时,外婆总会笑咪咪地从她的衣服口袋里拿出钥匙,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到家里唯一一个上锁的柜子跟前,吃力地弯下腰打开柜子。

外婆完成着一系列动作的时候,我们四个孩子都在眼巴巴地盯着她看。当柜子被打开的一刹那,我们几个相视一笑,然后一拥而上,围住外婆,四个小脑袋都挤到了敞开的柜子里。当着外婆的面,我们从来都不自己拿东西,即使将脑袋挤到柜子里,也仅仅是贪婪地观察一番里面的食物。我们是通过食物包装来判断食物的美味程度的。那些越是包装精美稀奇的食物,一定越好吃。我们都这么想。

这些食物都是城里的姨妈们寄给外婆吃的。实际上,这些食物大多都被我们这些毛孩子消化了。她舍不得吃,总是说大人吃什么都一样。

外婆身体非常不好。从我认识她那天起,她就挺着一个很大的肚子,拄着一根拐棍,走路摇摇晃晃,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那根拐棍颜色斑驳,有好几处都掉了皮。不知道是哪个姨妈给她买了一根新拐杖,可她不愿意用,她说留着以后用。

外婆的脚很小,只有巴掌那么大,样子也很奇特,看起来就像修鞋店里用以撑鞋的楦子。而且,她的脚上总是缠着很长的黑布,从脚上一直缠到裤子上。外婆从来没有穿过敞口的裤子,我也从没见过外婆的脚。我很想看看外婆的脚究竟长什么样,可我总是在母亲给外婆洗脚时,不合时宜地跑出去玩儿了。

我问艾青有没有见过外婆的脚,她说她见过。她说外婆的脚很白,很小,骨头是隆起变形的。我又问她,外婆为什么不穿袜子,要缠上黑布。她说外婆是穿袜子的,黑布是缠在袜子外面的。她也不知道外婆为什么那样做。

外婆的鞋是特制的,我好奇那种鞋究竟是哪里买到的。反正我母亲也没给她做过鞋。那种鞋跟外婆的脚非常贴合,简直是量脚定制的。但我觉得那种鞋一点也不好看,就像外婆走路的样子,我也觉得很难看一样。(事实上,我把难看和危险画上了等号)

听母亲说,外婆很年轻的时候就得了一种怪病,肚子越来越大,吃的越来越少。出于好奇,后来当我在学校里能够有机会上网的时候,我特意查了查这种症状是什么病。我查出来的信息很多,但我猜应该是腹积水。由于这个病,再加上三寸金莲,所以外婆几乎不怎么走路,除了拄着拐杖上厕所以外,她总是在沙发上坐着。

沙发是单人的,但是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和布料的。因为沙发上面盖了两层布,一层是灰色的亚麻布,一层是米色的稍厚一些的毯子。我不知道那个沙发是什么时候买的,反正我第一次去外婆家时,它就摆在靠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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