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不是么?”

“不是,”季一冲说,“每个人的价值是一样的,但……价格不一样。我爸最后一个工作是附近的一家光伏厂,算是流水线薪资比较高的了。底薪压在了最低薪资,全靠没日没夜的加班费才能拿几千。”

我忽然沉默了,沉默像是流水线上不停的锈蚀机器。

“所以我很想让他们过得好一些,”季一冲仰着头,看着天花板,“奖学金只能改善一点生活,我就码字写小说,得空就写。后来靠着稿费,他们终于不用再进厂了,能在附近开一个小的五金店,不富裕,但生活还行。”

“挺好啊。”我实在想不出来说什么了。

“是挺好,”他望着天花板的眼神有点忧郁,“但还是没啥安全感,我想等我大学毕了业,进了公司,其实也就是个螺丝钉。只不过他们在线上打螺丝,我在办公室里做表格,没太大区别。”

“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问。

“说起来就太虚无缥缈了,”他说,“不用为生计发愁,自由简单,要是能每天看自己喜欢的书,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更好了。我还是挺喜欢校园生活的,不用拼命读书那种。”

“你也没拼命读书过,上学期末翻墙头就是你提议的。”

“那是我聪明!”季一冲忽然愤慨起来,“智商高懂么!远打布鲁诺,近灭爱因斯坦!谁让我看什么就会什么呢?站在高处的人真是孤独啊……”

我明白他是为了让气氛活跃起来才这样的,他第一次话这么多,似乎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

可我知道还没有,他心中藏着一整个世界。

我太清楚心里藏东西的人什么样了,就像我心里那个树洞中的小熊。

“听点歌吧,”季一冲走到电脑桌边,打开了盒子大小的音箱,拿出了手机,“想听什么?”

“《慢慢喜欢你》。”我下意识地说。

“不用了吧?”他一副哀怨的样子,“两个大男人在房间里,关着门,听这个不太好吧。要是让我读者知道了,会写我们俩的耽美的。”

“什么是耽美?”我说。

“就是两个男人在一起谈恋爱。”

“你写过?”

“没有,”他滑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说,“要不你陪我谈次恋爱给我点灵感?高富帅的文很受欢迎的。”

“一边去……”我对他的骚话无可奈何。

音乐声从音响中传了出来,声音却不大。

夜色中风从铝制窗户边吹进来,带着飘窗旁的米色窗帘轻轻摆动,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像是喷雾喷出的水。

“什么歌?”我问。

“《郭源潮》,没听过?”

“没有,像是你们文艺青年听的。”

“少年!”季一冲有点跳脚,“我是少年!”

“可你长得像张鲁一……”

“你应该羡慕我们这样的,我们虽然长得老态,但几十年后我们还是这样,你们就都鹤发鸡皮容颜不再了。”

“最近写了什么?”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他急忙打开手机,翻出备忘录给我看,“一小段,看看咋样!”

我接过了手机,屏幕略微有点反光,但还是能看得清楚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那段话是这么写的:

“雨果曾说过,一场真爱发生时,在男孩身上的最初表现是胆怯,在女孩身上则是勇敢。其实这句话不够准确,对于女孩们来说,勇敢也不是唯一的表达。深情会让一个安静的女孩变活泼,忧郁的女孩变开朗,腼腆的变主动,跳脱的变沉稳。如果一个女孩总是蹦蹦跳跳的,在你面前也还是蹦蹦跳跳,那她一定不喜欢你。”

“是你自己写的么?”我抬头看着他。

“毁谤我啊!你毁谤我啊!”他跳脚得像是《唐人街探案》里的坤泰,“我与抄袭不共戴天!”

“谁说你抄袭了?”我无可奈何。

“敏感了,”他说,“职业病职业病。”

“第一句是引用对吧?”

“引用,必须是引用,”他忽然又像是咸亨酒店里的孔乙己,“读书人的事能算抄么……”

“后面的你能想出来?你都没谈过恋爱。”

“刘慈欣写《三体》的时候找到庄颜了么?”季一冲反问。

“唔……”我感觉我说不过他。

“你就说写得好不好吧?”

“你是不是心里有个女孩?”我问。

他忽然沉默了,如同寒冷冬天里霜打的、蔫坏了的茄子。

我感觉我的话忽然刺中了什么,季一冲一直是好学生的样子,被很多女生表白,却都拒绝了。

小魔女曾经揶揄他是不是喜欢男生,这话让一旁的唐小堂连退了好几步。他则一脸淡然地说,恋爱这玩意儿狗都不谈,智者不入爱河。

现在这个时候我似乎碰到了他心里那扇关起来的窗户。

可我想不起来是谁,五班的莫云?文静好学,单从成绩来说简直天作之合。他们班的江姗姗?运动范十足,马尾左摇右摆的没停过。

谁能让临海中学的天之骄子萎靡成这样?

“侍其,你说蛤蟆能和天鹅在一起么?”他看着我问。

“你这个比喻挺俗套的。”

“我知道,”他忽然低下了头,“但真是太贴切了,我想不出更好的东西形容了。”

“你也不是蛤蟆啊,又帅学习又好,高中里最吃香的就是你这号人,”我试着缓和点气氛,“我都想替那些夜不能寐的学妹们手刃了你。”

“也许很多人认为我不是蛤蟆,”他苦笑,“但蛤蟆不蛤蟆的都是对比出来的,我有时候真觉得我太痴心妄想了,可喜欢这事我控制不住。”

“陈迷?”我轻声说。

陈迷是他们班的一个女孩,人很漂亮。唐小堂曾经一见倾心,神魂颠倒,恨不得在自己脖子上栓根链子交给她。

“不是……”季一冲摇了摇头。

“洪恋?”

家里很有钱,曾经请全班人去她家的别墅里开party,随便吃喝。据说唐小堂扬言要以上门女婿的身份入赘进去,被洒扫阿姨白了一眼。

季一冲还是摇头。

我实在也不好再问了,能是谁呢?他不说没有人知道。

有人说暗恋最让人舒服的地方在于,你不说就没人知道,进退有节抽身自如。有一天你不喜欢那个人了,一笑了然,不会在心口上留下伤疤。

可现在季一冲不像不会留下伤疤的样子。

“附近惠灵顿国际学校的?”我最后一次尝试。我想对症下药安慰他,总得知道那把插进他心里逐渐锈蚀的刀是谁。

“差距太大了,”音响的歌声飘过来像是一种哀鸣,季一冲轻声说,“如同珠穆朗玛峰到马里亚纳海沟……”

我想他还没忧伤到深不见底的情况吧,还能想起来修辞。

“有差距就缩小呗,最重要的不是那个女孩喜不喜欢你么?”我轻声说。

“可她不喜欢我。”

“你问过了?”看他摇了摇头,我接着说,“没问过怎么就知道她不喜欢?没准喜欢呢,在喜欢这件事上,差距有什么的。”

“还记得我写的那段话么?”他苦笑,“如果一个女孩总是蹦蹦跳跳的,在你面前也还是蹦蹦跳跳,那她一定不喜欢你。”

“谁蹦蹦跳……”我忽然说不下去了。

“刚开始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喜欢她,”季一冲像是回忆着什么,“可当我开始梦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看她在阳光下跳跃的背影我就知道了,想到我能清晰记得她发卡的样子我就知道了……”

我的脑海里渐渐有了一个人的身影,我想拍拍他的肩膀,这时微信的消息提示音忽然响了起来。

打开手机,是那个身影发给我的消息——“御坂美琴”的消息:

“明天陪我去逛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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