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七 镇子与孩子(2 / 2)
昆蒂拉对待奥利时,是有些特殊的,我想不起她具体有什么表现,可我就是记得,她对待奥利有些特殊。
想来,假如等到十四五岁,她可能也会喜欢上奥利吧。
应该是在卡托亚的奶奶过世前,昆蒂拉的父母又大吵了一架。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吵架。
我当时在我们家院子里。
那男人,也就是昆蒂拉的父亲,摔开门,指着门内骂。
“你个死母种,你晓得我天天挣点钱多难!”
“你再骂一句!好意思说自己挣钱,哪个男的跟你这样不务正业,整天做梦觉得自己多行,学别人有钱的装模作样,你是那样的人吗?!老娘他妈买点东西你就吼,没本事的锣狗!”门内的女人回骂。
“往镇里一走谁不知道你个畜生好吃懒做?啊?!整天端本书吹臭屁,对着那臭老东西发情,人家跟你有个屁关系!”
那女人尖叫着扑向男人,抓他的脸、扇他巴掌、将男人的脸挠伤、将他的衣领扯烂;男人拽着她的头发,拽到一边,狠狠朝面门给了一拳,女人顾不得半身的灰,捂着脸哭起来。
那两人的表情如此狰狞。
这次不一样,这次他们直接在外面打。不管过路人的眼光。
“老子这就带到蒂拉走,老子看你还吃得上饭!”
男人指着地上的女人说。
女人的哭声停了下来,她爬起来冲进房子里。
男人转身应了路过的人几声,摆摆手说了几句话。
下一瞬,女人躬着脖子冲了出来,她双手将某个东西握在腰间,撞到了正要转身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顿时脱力,随那女人倒在地上。
女人又将那东西拔出,反握着扎进男人的身体里,这次她扎进了男人的胸间。
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双眼,把我的头揽在胸前,是奥利。
我明白那女人对那男人做了什么。
“爷爷!”我大声喊在房内的罗索菲。
奥利将我拖进房内,让我不要出去看。
他与罗索菲出门,随即跑过去。
…
那男人还是死了,身上被刺了十几处口子,肚子上的口子甚至被划开,即使是罗索菲也救不了。
有些伤口若是当时没能愈合,多半永远也没法愈合。
比如穿过骨头、刺进内脏的厨刀伤。
那女人请了一位城里的律师,自称是因丈夫侮辱初代贤王,才痛起杀心——她平常捧着的那本书便是贤王预言,男人当时骂的臭老东西,便是初代贤王。
是个人也不会相信这套说辞。
可女人只被判了十年。法官认为其原因合理正当,应当从轻。
昆蒂拉在这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应当说,除了我们,并没有谁在意。
奥利那天回到家也还在吐,这与晕车不一样,他说一想到那男人的死状就感觉想吐。
那天昆蒂拉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同样是靠坐在墙边,这是罗索菲告诉我的。
爷爷他确定男人救不活之后,便将门口发生的事丢给卫兵,进房确认昆蒂拉的状况。
听也能听得八九不离十,昆蒂拉多半明白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我后来还问过奥利,问他当时有没有去陪陪昆蒂拉。
奥利说有。
我又问他有没有与她说话。
奥利说有。
我又问其中有没有与她的去向有关的内容,尽管我知道可能性非常渺茫。
奥利不说话。
这件惨剧与我们无关,这份愧疚是对好友落难,自己却无动于衷、也无可奈何能做什么的愧疚。
到我上学时,卡托亚、瓦拉、昆蒂拉,都已从这个镇子消失,从我们的世界消失。
昆蒂拉的家因为发生过凶案,久久没人愿意从政府接手,已是墙斑木朽、灰黄散乱。她的母亲应该已经出狱了,但并没有回镇上。
卡托亚与瓦拉的家,现在则已变成了一片木石杂乱的废墟,那奶奶的坟与碑,是否还有人打理…
我想念了他们很久,直到他们几乎不再来到我的思绪里、不再来到我的梦里。
…
去学堂后,课业结束时、周末时,我和奥利与同学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镇里学堂就那一家,在那的孩子有两千个或是三千个,大部分是男孩子。镇里还有一些没去学堂的孩子,要么是因家里出不起学费,要么是由于家里实在需要人赚钱,只能早早跟着上一辈谋生、或是独自想办法挣点钱。
教我们的有六位老师,他们当然不会像城里那种大学堂的老师一样,还教学生们御术——郡考要考什么,他们就教什么。
当然,这可不是怪他们的意思,他们是真心希望学生们有出息,认真教学生、认真打学生。
我只在学堂待了一年不到,给我们上魔法课的老师叫纳尔沃,四十来岁,讲课带口头禅,会指着他手里的书,用拉长的升调一遍又一遍问我们:“懂~了麻——?”
他很看不惯另一个叫布鲁图斯的老师,因为布鲁图斯是过度忠实的贤王拥护者,纳尔沃并没有什么危险的逆反思想,他只是觉得布鲁图斯的爱国心太过度了、总是喜欢空论政、空夸官。
我们洛约尔的思想教育很成功,爱国自然是好的品质,但傲国就不行了,这会让人被蒙蔽、让人漠视问题,赛瑞斯的一本书里有这么一句话:“立国止于心,则心外无国;立国止于行,则行不立国。”
对于国家的发展,只有一张嘴巴去说、只用一颗心去想的人;或者只按着规章做事、心里没有国家的人,都不能算是什么好东西。
我理解纳尔沃的想法,就如我害怕昆蒂拉的母亲那种人一样。
当然,我觉得布鲁图斯并没有那么极端。
…
我对同学的记忆很少,只模模糊糊记得些面孔,其中有坐在我周围的、有奥利那批的哥哥姐姐。
正如我曾写下的,奥利很受欢迎,他大概属于那种:自己成绩好、所以跟其他成绩好的孩子玩得来,同时他那性格又跟成绩不好的同学天生合得来。
他们那批女生相对较多,鸡毛蒜皮的事也很多,女孩子多了就是会这样,奥利的朋友拉闲散闷,我就跟着听了不少七七八八的长舌话。
当时有个姐姐很不喜欢我,她想找机会跟奥利独处时,总有我在。比如放学回家,比如周末约奥利出门…
她不知道的是,这并不是我的本意,这是奥利的手段,是奥利在利用我去规避这些……
…
等阿丽萨与哈蒂到来时,蹲在街边玩的孩子已换了一批。
阿丽萨不喜欢跟镇里孩子玩,她告诉过我她的想法:“他们太幼稚了…而且让人很不自在…”
阿丽萨说这话时脸上很嫌弃,其实我心里想的是“说得好像你多大呢,小妹妹。”
阿丽萨也很受镇里人欢迎,大人们觉得她很可爱。同样的,也受男孩子欢迎,因为她长得可爱。
我带她走在路上时,余光是有在注意其他小男孩的,我能从他们偷偷看几眼的眼光里读出“想要认识她”的念头。
毕竟我也曾是小男孩,我明白他们在想什么。
我直到现在也认为,孩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天使。
也并不是某些论作中宣扬的人性本恶那般,用劣根性来定论小孩子的想法。
我记得一句话,不知道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世界并非非黑即白,而是一道精致的灰。”
如果把大人比作精致的灰,那孩子便是一道朴素的灰。
我更倾向于把人格看成一只石头,人经历过的事物、人的思考,便是雕琢、磨蚀这块石头的刻刀与水流。
孩子跟大人本质上是一个东西、有着一样的本性,只是大人被雕琢、磨蚀得多了,显出的形状也就更有特征、更朝着某种形态发展。
话说回来,阿丽萨被其他男孩子注意,这让我心情复杂。
她跟奥利一样,小时候就引得同龄异性注意。
首先,我不乐意其他男孩子看她,这就如同我觉得亚人丑得配不上精灵一般,说难听点,即使是目光都让我感觉是一种挑衅。
我可不会像教徒一样,吝啬对孩子刻薄的话。
可这又会让我想到,若昆蒂拉也有个很护着她的哥哥,是否也会觉得我很让人反感。
无所谓,昆蒂拉不会像阿丽萨反感其他男孩子一样反感我。
接着说,其他男孩子对阿丽萨的视线,又反而让我有点骄傲——“我妹这么可爱还这么粘我,羡慕吧?羡慕不死你们。”
同时,这也让我感到不平衡:奥利和阿丽萨的长相都这么出挑,我夹在中间,实在,感觉自己有点违和…被当成背景布了。
我的性格其实还蛮恶劣的……
…
虽不喜欢与其他孩子玩,阿丽萨与镇里大人们的相处却不少。
她刚来那会儿,镇里的人自然是我认识得更多,可过了一年左右,某一刻我才反应过来,镇里认识她的人,已经比认识我的人多得多——她每走几步就被打招呼,其中很多都是我不认识的镇民。
阿丽萨的社交能力堪称顶级。
我从未看她面对大人、陌生人时表现出不好意思、或是害怕扭捏。
她总是能表现得很大方——贵族的家教与自来熟的亲和力完美融合。
且她又很喜欢说话,所以乡亲们往往与她交集一两次后,就很喜欢这小姑娘。
我曾尝试过学她,不过我立马就放弃了。
我不可能学得来阿丽萨的气质,“皮革翅膀模仿不了羽毛翅膀”。
若是强行表现出阿丽萨那种主动感,我很快就能想象到,若是别人看我这样,会感到多无语。
毕竟我并不像阿丽萨那么可爱。即使当时十一二岁,我也明白这一点的。
阿丽萨在大人面前会表现得很乖、甚至在奥利面前也不会怎么样,然而她在我面前会很调皮。
钓鱼,鱼要咬钩、浮漂垂动时,她会故意出声,把鱼吓跑,觉得很有趣。
然后又会在我看向她时,一脸无辜地说:“对不起…尼尔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很明显,我也明白她就是故意要这么闹一下。
我不会对此表示什么,心底却真的架不住她故意撒娇。
说实话吧,我宁愿少钓几条鱼,也想听她多对我撒娇几句。
就这样的小事:故意在我的笔记上留图案;故意把水杯碰倒;故意在吃饭的时候假装自己够不着,要我替她盛……
她似乎很喜欢让我替她做点什么、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为此她真的乐此不疲。
且她可太明白了,明白我会愿意去配合她。
她很清楚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很清楚她知道我喜欢这样、即使我从来不说我对此很乐意。
我对阿丽萨的包容几乎是无限的。
可能也是因此,阿丽萨才会对我这么任性。
这是一种让我觉得不可示人的成就感,让我觉得与阿丽萨互相拥有。
再到后来,阿丽萨几乎不掩饰了。
她会故意揉我的头发,我问她这是干什么,她就脸色平淡地说:
“以前尼尔哥哥天天揉我头发,现在你不揉了,那我揉你的。”
这话一品是羞愧,让我想起来小一点的时候。
再品是奇怪,让人疑惑她这番言行的动机是什么。
三品则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阿丽萨可爱。
——因为我听懂了她这句话的重点,在第二段:“现在你不揉我头发了。”
这是在暗暗怪我,同时又想要我摸摸她的头发。
我哭笑不得,阿丽萨有时候真的,让人怜爱的同时,又让人明白一切都是她精心设计的。
而且她就是故意让我知道她在精致地设计。
我的回应则是像以前一样揉揉她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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