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七 镇子与孩子(1 / 2)

蒙普勒西镇,与书里描述的那些好地方相比,确是平平无奇。

写书的可能会给那些好地方添油加醋,把它们的好写得细致入微,想让读者共鸣、吸引人们去那些地方。

他们写王都、写英科里郡、写瓦劳姆郡、写兰努蒂诺,他们写特拉尼亚的千泉、写乌各斯崖、写落圣之地……

这让我感觉,好像各地都有些名胜,阿克瑟雷尼郡则属于并不特别的地方,更毋论我们这镇子。

我们家在镇子边缘,西边,临近林子。

这里冬冷夏热,天亮得晚。

气温极端的日子,热天会要人大汗淋漓,尤其是镇子里,若是在外面晒一整天,臂上、脸上的皮会被晒脱一层,刺疼几天、接着痒起来,皮肤便一块一块地泛白、脱落;冬天的时候,还总是很潮湿,北风把冷湿的空气吹进嘴里、沿着脖子吹进胸口,湿润的冰冷感久久不退。

去过北方的人说,到了冬天,北方跟这里都不好受,北边是干冷、纯粹的气温低、刮大风;这边的冬天,气温虽没有那么低,却有着极具穿透力的湿冷,黏在人身上。

我们镇的农田并不多,西边、北边、南边,乌普森林三面环绕,东边则是那龙脊山脉。本来森林是很适合改成田地的,若是小火烧一把,就能弄出一片肥沃的土地,至少能耕六七年。

然而镇北那木材厂将这里本就不多的年轻人几乎都吸引了过去,毕竟做上两个月工,赚到的钱便比种一年的地要来得多。这厂也带活了不少人,养活了木匠、养活了家具工和装修工,养活了镇政府的税,加工出的木材运往泊塔城、运往内陆,赚到的钱流入镇子里,养活了这小破镇的一半人。

厂主也是生在我们镇、长在我们镇的人,叫德西姆斯,姓氏我不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文化、也未去过学堂,纯纯一个俗人,矮矮的胖胖的,两边留着络腮胡、下巴却不留胡子,看着有些滑稽,他讲起话来很有趣,喜欢开玩笑,常能在小饭馆里看到他,后来阿丽萨来了,他还请她吃了一把糖果。

他吹牛说等钱够了,要把木材厂扩到其他地方去、把木材卖到王都去,带着我们镇赚大钱,他说他莫坎蒂丝的朋友管这叫产业扩张,但他说这话时,其实正值厂里木材滞销,有人点破他,他便说,木材放在那里也不亏的,也是财产。

就这样,镇里种田的只有一些老人家,他们并没有多少力气去打理农田,田地自然就少。

镇子的蔬果、米麦、以及水鲜等等,与诸多物资一样,大部分都是从西边跟南边的地区运过来的。

往东七八千码,地势开始升高,再走个一上午,便要开始爬山,镇长杜鲁撒严禁大家往那边跑,他说那上边没有驱兽信标,而且脊首峰附近的魔物极为活跃、凶猛——我们镇离脊首峰不算是特别远。

可是听镇里几个妇人扯泡时说,杜鲁撒会偷偷派他家的侍卫跟两名药师上山,去采些稀有的药材,其中一个妇人还说,她有次看到:“那行子人呐!带回来满满两筐獐血芝!满满两筐嘞!...就说他杜鲁撒仗着自己是镇长,有钱自己家偷偷嘞赚!”

这话真假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镇长家的确很大。

他的家族是信教廷的,可我四五岁的时候——那会儿奥利都不用去学堂、一小伙孩子在街上乱逛的日子里,看到过他偷摸进一个寡妇家,没几下动静后,那寡妇的窗户便盖住了窗板。

当时常与我们待在一起的孩子中,有个性格闹腾的叫卡托亚,他跟他妹妹瓦拉帮奶奶干完当天的农活之后,就会找我们玩。

我跟奥利、还有其他两孩子,在当时还不明白镇长进那寡妇家里意味着什么,我们坐在几只树下的荫凉处,只见当时卡托亚捧腹笑了半晌,还指着那窗户、看着我们——想看我们也跟他一起笑,只不过我们当时四脸茫然。

他就拉着瓦拉跟昆蒂拉,悄悄靠近那房子、凑到那寡妇家窗户下边,听里面的动静——没过一会儿,在我跟奥利的视角里,便看到瓦拉与昆蒂拉:一人脖子通红、一人脸颊通红,卡托亚则憋着声、不停坏笑。

昆蒂拉窘迫着脸四处看了几眼,便牵着瓦拉走。

然而就在这时,卡托亚突然“砰砰砰”用力敲了那窗户三下,那声响,我跟奥利这边都能听到。

那三下响声中,我们好像还听到房子里传来男人被吓出的“啊!”的一声——粗嗓的惊叫声。

昆蒂拉与瓦拉被吓了一大跳,赶忙往我们这跑。

卡托亚却没有跑,捧腹笑得更狠了,这次他直接大笑出了声。

过了十几秒,那粗臂膀、大高个、光头、留着两条鬓、穿着常服的褐脸——杜鲁撒,便提着裤子从后门钻出来、跨出栅栏,绕到侧边的窗户前,满脸怒容地瞪着坐在地上大笑的卡托亚。

卡托亚便赶忙起身往我们这边跑、然后躲到奥利后面。与此同时,杜鲁撒也急忙系好裤子、环视两下确认周围没人,便追了过来,奥利与我见状站了起来。

我、奥利与她们两个女孩子当时其实很害怕。在当时的我们看来,镇长可不好惹——除去他,他家那四名侍卫可是一个比一个壮硕,这可不是我们跟其他孩子打架一样打得赢的。

眉间皱成一团的杜鲁撒,一手握拳,一手指着卡托亚。

“哪家的野小子!过来!老子要抽烂你的嘴!”

卡托亚这下可笑不出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我旁边,瓦拉的眼泪快被吓出来了,昆蒂拉也低着头侧向一边。

“叔,别,他手贱,骂他两句他不敢了。”奥利苦笑着为卡托亚推脱。

但奥利其实不明白为什么敲两下窗子就会把杜鲁撒气成这样。

“你莫护他,奥利,老子非得教训他两下不可!”杜鲁撒凑近,抬手想揍奥利身后的卡托亚。

“诶诶!叔!你看这样——”

“叔叔是镇长吧…”昆蒂拉打断了奥利,捏着手指、低着头小声说,“叔叔这是跟那个阿姨偷…偷情…偷情被发现了……所以才…才这么…气急败坏…”

偷情。

对当时的我跟奥利来说,这是个全新的概念。

奥利与杜鲁撒都愣了两秒,看着低着头、眼神躲闪的昆蒂拉。

“死丫头!污蔑老子!知道老子是谁还敢…”杜鲁撒看到不远处有路人,便收小声音、恶狠狠地说:“老子要你也挨几巴掌!”

奥利惊慌地拦着杜鲁撒。我在偷偷吟唱身体强化,准备在他真的打人之前对着他的小腿狠狠踢上两脚。

昆蒂拉的表情与声音变得更加害怕、胆怯:“叔叔要是动手…我就告诉贵夫人…”

杜鲁撒又怔住两秒。

“当老子…怕那女人,啊?!老子在镇里说了算,在家一样说了算!”

“那…那叔叔动手吧…”昆蒂拉闭紧眼睛,仍一脸害怕。

结果杜鲁撒停在原地,闭着嘴、鼻子大声呼气,但就是不敢出手。

“别说你家婆娘了,我还得告诉全镇人!告到教会去,就说我们看到镇长跟寡妇偷情!”卡托亚躲在奥利背后添油加醋。

“你敢!”

“那群老家伙肯定会信我们的,我们是小孩!”

“你他妈的!”杜鲁撒青筋暴起。

“息怒息怒,叔,别跟他们当真。”奥利继续陪笑。

然而杜鲁撒却突然冷静了下来:“别说出去,是老子错了。”

微妙的沉默。我察觉到奥利的嘴角有一抹坏笑。

“这可不得行。‘兽不力辞肉,人不行请饭’~”卡托亚不知何时挺直了腰板。

杜鲁撒闻言,长长地鼻叹了一声。

于是那天,镇里人就看着镇长领着五个孩子,去玛格洛丽吃了一顿。

这件事后来被传成佳话,传得镇长很是关照镇里孩子。

...

到后来长大些、去学堂又辍学之后,我与奥利新认识了很多朋友。

只不过再也没有好到——同卡托亚、瓦拉、昆蒂拉三人的关系一般。

按年龄,奥利最大,其次是昆蒂拉,再是卡托亚、我、瓦拉。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待在一起的日子,也就两年多。

可我却觉得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很长,可能是因为留下的记忆比较多吧。

我们一同做过许多事,镇里其他孩子伙怎么样我不清楚,我们这五个人算是比较能挑事的。

挖别人地里的寒佬果烤来吃;偷老克格鲁的铁块、拿去用得上铁的工匠那里卖掉,换几十晶石,其实现在想想还蛮愧疚的,因为即使是一小块杂铁,也挺值钱的;与其他孩子的地盘冲突了,就打一架抢回来...诸如此类的事很多。

卡托亚和瓦拉住在靠南的一块,他们与我们类似——他们只有奶奶带、我跟奥利只有爷爷带。

瓦拉性格很胆小,跟他哥哥相反,他俩来我们家做客时,就算罗索菲跟她找话茬,她也不敢开几下口。

若是站在瓦拉的视角,卡托亚这个哥哥其实很让人头疼吧,可自己又不得不每天跟着他。

卡托亚很讨嫌,真的很讨嫌,小时候总跟我抢东西,奥利的气质让他不好去同其抢,对昆蒂拉和瓦拉这两个女孩子又不好欺负,他就逮着我欺负。

而且卡托亚时不时蹦出几句脏话,有段日子我也被他带得形成了些脏口癖,后来罗索菲还因此不停地提醒我、让我改掉。

可他又让人想念——他弄来什么好东西,总是先跟我们分享的;且他在的时候就会有很多乐子。

我未七岁时,卡托亚与瓦拉的奶奶死了,在太阳底下,突然身子僵住、倒在田里,再也没出一滴汗。

我对那奶奶的印象不多,只记得她个子矮小,是个很勤恳、让人觉得常见的农人,好客热情,待我与奥利很亲切。

在那之后就没见过几次卡托亚与瓦拉,卡托亚给人的感觉就像变了一个人。

再后来,我也开始上学。听说卡托亚与瓦拉被他们在外谋生的父亲接走,不知去了哪里。

...

昆蒂拉是我们邻居家的独生女,他们家离我们家只有二十几码。

我不知道她父母叫什么,也不知道她家的姓氏。

奥利总说昆蒂拉跟我的性格很像,都很扭扭捏捏,但其实我跟昆蒂拉都明白我俩不太一样。

昆蒂拉的性格很坚韧,对,就是“坚韧”,看着很软弱但其实很坚韧。

所以即使当时她害怕杜鲁撒,也要去顶嘴、威胁。

我当时则是纯粹的坏,感觉不到怕,只觉得杜鲁撒太狂妄了,想给杜鲁撒两脚看他疼得叫唤、然后赶紧跑,仗着罗索菲,他也不会对我们怎样。

昆蒂拉的父母从不与我们家往来,虽然是邻居。

一个月总有那么几次,那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互相大骂,传出砸东西、嘶吼、尖叫、人倒在地板上的声音。

昆蒂拉就会跑出来与我跟奥利待在一起。

我模糊记得,有天半夜我们的窗台传来轻唤声,叫的是我,我迷迷糊糊看见窗台映着半个长发人影,刚睁眼时给我吓得心一沉。

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昆蒂拉。我走到窗台旁,眼睛还有些睁不开。

“尼尔...抱歉...”

“怎么了,姐姐...?”

“可以...让我...让我在你们这待一晚上吗...”

我以为听错了,感到奇怪,不明白昆蒂拉是在想什么。

可是紧接着,窗台右方、不远处传来女人的尖啸——那是昆蒂拉的母亲在跟父亲吵架。

我这才好好睁开眼。

可接下来的景象让如今的我难过——借着月光,我看见昆蒂拉的眼圈青紫、一边脸颊彤红泛肿、嘴角擦破渗着血。

她就这样犹豫地低头面着对我。

那时我并没有什么共情能力,不明白昆蒂拉的处境,只不过我知道她应该有麻烦。

当朋友透露家庭矛盾时,作为外人感到的那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就是我当时的感觉。

我让她直接翻进来,她说腿疼,于是我让她从正门进,便走去门口为她开门。

奥利与罗索菲睡得死沉死沉的,并不知道家里来了人。

昆蒂拉让我不要亮灯,怕打扰到奥利跟罗索菲。

关上我们房间的房门后,她抱膝坐在墙边,我其实本想跟她客套、让她坐在我床边的。

我在她旁边坐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后,我去拿杯子为她倒了些水。

“姐姐饿不饿?”

她摇了摇头。

“θεραπευτικός·ὕδωρ·τῆςπαλιγγενεσίας。”我跪着为她疗伤。

那时候年纪小,我们并没有什么男女不可近的意识。

我的手抚着昆蒂拉的脸,她任由水流融进她的脸、并掀起布裙,我也抚她的腿,我看不清那淤青是否消失,便问她是否还疼。

...

“谢谢尼尔...去睡吧,我待在这里就足够啦...”

我本还想说点什么,可是真的很困。

结果当时愚钝幼稚的我居然真的照她说的回到床上睡觉。

第二天醒来昆蒂拉已经回去了。

在床上熟睡一晚的我全然没考虑到昆蒂拉的感受。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应该把床让给她去睡的。

我可真不是个东西。

...

不过昆蒂拉并没有对此抱有结缔,与往常一样,喜欢坐在我旁边、聊着天揉揉我的头,她让我不要把昨天的事告诉另外三人。

我那时候会想,谁对谁错可以叫卫兵来判断啊。昆蒂拉的父母吵架虽然与我无关,但我不想要昆蒂拉也挨他们打。

可我是外人,且叫卫兵来解决家事——这种想法,现在看来实在是太过于天真了。

昆蒂拉长什么样我已无法完全想起来,我记得在当时的我眼里,她是漂亮的。

她并不算是很美的那种女生,但那时的我就是很想待在她旁边、跟她说话,那是一种想粘着大自己一点的异性、同时又模模糊糊喜欢对方长相的朦胧好感。

昆蒂拉很多时候其实比奥利更偏袒我。现在想起来这些,让我更感到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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