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叹遭际从龙伏虎阙,恨契阔长淮别依依(1 / 2)

《洞仙歌》:相思花靡,落秦淮十里。黯黯夜来眠难觅。桨舟起,灯橘月淡人迷,孰问起,风尘何时经历。想繁华易落,归路迷离,徒将相思付琴棋。试问章台历,却报无期,呜咽水,似代人啼。恨春风,无端撩人意,问长淮,此身此生何栖。

忆昔先秦之世,始皇南巡,至龙藏浦,睹金陵胜景,但见钟山龙盘,石城虎踞,山河间浩浩正气,遂凿方山,断长垄,通淮水,泄王气,得名秦淮河。斯是古闻,距今业已一千三百余年。六朝既没,汉唐为昔。当宋之世,王气虽隐,盛不弱昔。石头城上,吴楚天低。秦淮河畔,江流夜语。端的是你侬我侬恨别离,汝心伤来卿卿意。六朝金粉事,至此未息。

话说人间三月,正值阳春,且看十里秦淮,处处笙箫粉黛。是夜花香月明云淡,昼日案牍世事劳心,夜来敛衣悄访楼台。楼台藏香室,香室居佳人,佳人著素衣,灯下多旖旎,只欲详看细,恨隔纱帘距,只恨得那帘外的王大人声声讨乞:“依依啊,过不几日我便取资来赎你,你倒是把帘拉开吧。”

语罢只闻那帘内女子冷笑回语:“大人这话好生硬气,只不知那尊夫人岂能容下我这卑身贱体?”那官家闻言却哈哈大笑,矮身肥体步至桌前,按座取茶,啜吸一口,缓缓道:“美人你有所不知啊,王某在朝中还颇有些人脉关系,前些日子京中亲信来报,本地江宁府治下江宁县主李从龙忤逆圣意,构结外敌,罪意谋反。朝中众人弹劾于圣上,今已被打入死牢!只待圣上龙首微颔,至轻也是个发配。到时圣旨一下,我即派府兵抄检其家。这李氏世居此地,官已三代,其祖上是扬州巨富,留下祖产无数。这一抄家,我只消暗中私捞一笔,千百银两不在话下”。

这王大人正说的色舞飞眉,帘内女子道:“这李从龙可是去年取第高中的状元郎?”王琯应道:“正是此人,纵有天大的才气,此番亦无缘在这世间消受了”。

那女子疑道:“这人既有祖产无数,又封官受秩,何故造反呢?”

王琯听罢大笑,说道:“你这女子家自是不知这官场谋划。天下君臣一场戏,忠与不忠岂在自己。”

女子道:“噢,这李大人坐反之名非真了?”

王琯应道:“岂止非真,那李从龙一介书生,屡屡谏言肃军,整日上表声讨吾等。吾众人不过想图个富贵余生,那冗兵之症由来已久,谁肯触这霉头。但奈何此人少年传名,天下皆知。若由他逞强,吾等必不得好处,这才构罪其人。”

说罢又起身步至帘前,说道:“美人放心,只要得此银两,我便登时于城东为你购置田亩府院,我俩好自在相伴,不再有那黄脸妇人碍眼,岂不快哉!”

语罢,那帘内女子却没了动静。过了一会,方媚声道:“若真有那时,便多谢大人了”。

王琯闻言以为得逞,一时兴起,不顾体面,遂钻入帘内,拥那女子入怀。宽衣解带,吹灭盏灯,正欲亲昵,忽传一声尖喊。再细看时,那贪官已倒地身亡,背插一把鸳鸯匕。后立一人,魁梧身形,黑衣蔽体,眼透凶光,面带杀气。

再看那歌妓蒋依依,方惊了花容,稍回了神气。此间二人,相视而立,一个目光炯炯,一个含泪欲滴,似有千情百绪,恨此间,相泣无语。终是女儿先道:“哥哥快去,这贼人的亲卫就在附近,方才一声惊喊,他们势必生疑。”

那男子道:“依依莫怪我,王公一家于我有恩,如今贼人已在狱中害了他女婿,恐家眷亦难留。王公已没,大恩难报,我武长淮必护其家小。前日逃得东京大牢,今又杀此贪官,我已是死罪之身。你我今生无份,你且再觅有缘人罢”。

听罢此语,依依已是泪眼婆娑,悲极而泣,却不敢将那哭声起。此时灯盏已熄,只清辉入户,明月何皎皎,月光如纱,轻拢在女儿的鬓角发边,眉目清隽,泪挂颊边,何似那梨花雨中临风眠。只看得那武长淮心似刀绞,五脏充悲。一把将心上之人搂入怀中。

蒋依依道:“君既托付此生,妾亦相随不弃,谈什么姻缘再觅,今夜便是那蒋依依坚贞不屈,害杀官人,畏罪自去”。说罢挣脱长淮,长淮大惊,只见烈女子拔出鸳鸯匕,仰首自刎而去。

武长淮大惊失色,登时泪落如雨,伏尸痛哭不起。当此时,那王琯的一队随从亲兵业已赶来。长淮悲不自胜,但铮铮听得脚步声密。万般不舍,也只得抽身而去。心惊之下,飞身越窗,往从龙府中去了。

领队的亲兵听得声响,便带人闯将进来,见得府尹大人已被刺死在地,惊骇万分。又见那歌妓手握利匕,似是自刎而亡。众人忖思:“莫不是大人硬取,那女子誓死不从,刺了大人,又畏罪自尽?”。众人这般想着,便叫来此处的店家鸨母责问。秦淮两岸,一时间骚乱起来。武长淮正是趁乱逃远。

离得秦淮河岸,径直奔城中知县府来。那武长淮水性甚好,脚力极佳,不出半个时辰便赶至了李氏府前。此时已近子时,夜色正浓,四下无人,只一轮皓皓明月正悬当空。府阶前洒落银辉,春夜晚风尚凉。

武长淮奔止府前,见此清辉明月,浩浩长空,心中只感万般悲凉。

再说这府中如何,正是“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叹者系谁,正是那千金子状元郎的阁中娇妻。

李从龙系金陵望族之后,少年多才,人未立而名已成。去年入围中第,举进士第一。又有祖荫庇护,时人争相拉拢。本该官运亨通,奈何如此少年郎,心高气傲,志比天高,却谋在尺长。父辈的官道谋划未习得半分,只屡屡犯讳,不流俗党。为官只数月,便屡遭排挤。

东京城中天子,大宋万民帝王,纵握生杀大权,亦不能屡触众怒。况那庸碌帝君本就一心在享乐之处,为政理国实在下品。偏偏又那李从龙写得一手好字,尤擅行楷,楷书正字有如刀劈斧正,行排间有千军万马赳赳壮气。行书逸体,恰似浑然天成,笔画处藏钟灵万物一派秀气。时人谓之金陵圣手。那当朝帝君又极喜些书画之品,故实为两难。万般无奈,想到李家世在江宁为官,如今从龙双亲皆殁,便迁从龙至此任职。他年纪又轻,资历尚浅,权且安了个知县的头衔。那江宁县正是江宁府治所在,一路政要在此,也是要他历练。

自古才子多桀骜,更有牛犊不畏虎。李从龙任职东京之外,身居祖宅之中,却仍不屑当权之士,舞弄文墨,诗文暗讽。他自名声在外,落一笔天下皆知,吟一句朝野皆闻,竟毫不收敛,到底难得安稳。

有宋一代,北蛮契丹拥国为辽,履犯边地。自五代末,中原之国割北地燕云十六州,遂失北疆屏障,宋人世代忧患。真宗之世,双天官寇准力荐亲征,终有澶渊之盟,至此相安百年。

如今徽宗在位,辽已势微。宋主及诸大臣欲联结女真以灭契丹,以为燕云可得。李从龙一派极力反对,倍陈其弊。敌党借此诬告。

从龙之妻李尹氏怀胎九月,正待将产,官家一道御旨,召从龙入京。至此一月有余,未见归来。子已见世,好个儿男。此儿半夜啼哭,生母难安,又加挂念夫婿,那夫人只夜深未眠,久坐室中。

待长淮稍展轻身,略一点地,翻身飞入府中。寻至正房,见那灯盏未熄,便绕到门处,轻扣三声,低声道:“夫人可歇下了?是长谁在此”。

李尹氏闻声大惊,整衣起身便来开门。武长淮随夫入京,今已归来,心急急欲知夫家详细;又想到武长淮深夜悄来,心惶惶愈生焦急。忙启门来见。

武长淮在门外未知动静,正在焦急。忽然门扉启开,见李尹氏怀抱幼子迎来,方知母子平安,李氏后继有人。忽又想到从龙已殁,家亦难安,顿生悲叹,心中既是悲悯,又是忿然。

武长淮慌忙闪入屋内,将从龙之死,刺杀王琯匆匆道来。李尹氏闻言,怆然泣下,万种悲来,只将那怀中幼子愈发抱得紧了。

长淮急又说道“夫人节哀,此距东京不过千二百里,宫中圣旨快马加鞭,料想明日便至,当下要紧的是逃得此处啊”。

李尹氏闻言如梦方醒,强忍悲恸,叫来随侍丫鬟,告之实情,令其叫醒府中众人,晓以事由,命一众家仆奴婢分了府中财物,悄声逃去了。

前后又耽搁了一个时辰,武长淮心急慌乱,请夫人携子快行离去。那李尹氏望着府中乱状,院色荒凉,悲不自胜,却在中堂正椅上坐了下来。对长淮说道:“多谢武兄弟舍命相救,大恩无以为报。只是我为府中主母,若我亦逃,岂不将我李家谋逆之名坐实。况我夫家已死,只愿随他共赴九泉。只是乳儿尚幼,还望武兄弟将他救出生天,留李氏血脉。”说罢怀抱幼儿,起身跪倒在长淮身前。

武长淮哪里料到此处,忙搀起李尹氏,将言劝告,李尹氏只是不行。长淮亦无可奈何。

那夫人此时却愈发端庄,又行至居室之内,未几捧出一卷画来,说道:“先父为宫中画师十余载,作画无数,皆挥笔立就。唯有此卷,乃是旧年漫游嵩岳,闻说遇高人指点,打磨一生,至死方休。弥留之际托付与我,只道此中暗藏王命气运,万不可落于贼人之手,将欲再言,却已气绝而亡了。

先父家本望族,却不许我姊弟接承族姓,而随母姓为尹。如今想来,也是怕这连累。长淮看那画端,果落着恩公王希孟的款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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