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雪不归夜(1 / 2)

恰是十五满月之时,月辉如同轻纱抚在雪原之上,更添一份雪白,只是偶尔可见的低矮灌木和遒劲青松,刺破积雪,给漫漫无际的雪原添了几抹暗沉。

身材矮胖的厚朴背着洛宁飞快地趟过小腿深的积雪,形容佝偻,却异常敏捷。

厚朴的脸被冷风吹得通红,喘出的白雾和蒸腾的汗水在他耳后的发丝间凝结成白霜。

他背上的洛宁,此刻双目紧闭,四肢软塌塌地随着他奔跑的动作来回晃悠,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贯穿洛宁的左胸,从孔洞中,能隐约看到矮胖小子敦实的后背。

厚朴后背早就被血水浸透,衣摆上结了一层暗红色的冰碴子,跑动间摩擦出的咔嚓声让人牙酸。

洛宁是青州庆安郡洛氏子弟,厚朴,是他唯一的仆役,一个先天痴傻的家生子。

洛氏本是庆安郡颇具权势的名门望族,家中所营怡宝阁在青州大陆分号无数,所售灵材奇花异草、灵金宝玉无所不包,在整个青州商号中,即使不算顶尖,那也算有名有姓。

但是这洛氏最近实属时运不济、多灾多厄,先是供给青玄道宗的灵材质量有瑕,不仅丢了原已签订的十年供货长约,还因劣等灵材误了三个青玄道宗门人修为,被人追上门来好一番惩戒。花了大代价,才算平息青玄道宗怒火。

大祸才过没几天,又传噩耗。琴台州无仙涯一位长老的亲传弟子在青州游历途中,入怡宝阁采购灵材,因一时口角与怡宝阁坐镇客卿争斗,最后闹得两人双双殒命在庆安郡城街头。

这次祸事更甚,洛氏不仅糜耗近半家财,家主洛傅延更是亲自渡海赴琴台州请罪,在无仙涯山门自断一腿一臂以示诚意,才堪堪过关。

但是接连得罪世间五大宗门之二,洛氏如何还能在众多商号中立足?面对磨刀霍霍的各家对手,洛氏不得已,只能将旗下商铺尽数转让,打算收敛阵营,休养生息,以待来日。

但天不随人愿,商号没了,这好大一份家财还捂在手中,如何不引人眼红?何况失去了大宗庇护,一些阴暗角落的恶意就再也没了顾忌。

就在今夜,一伙强人携一架登空境具装,强攻入洛府,见人便杀。想那洛氏修为最高者洛傅延也不过才堪堪登空境,还断了一臂一腿,如何能抵挡强人兵峰?

一夜之间,偌大的洛氏族院,化为白地。洛氏族人,除侥幸未在家中的,几乎无人幸免。

这洛宁正是洛傅延嫡子。说起这洛宁,也算洛傅延一大心病,虽长得清秀斯文,却是个疯的。自打从娘胎出来长到现在十五岁有余,就没听他说过一句囫囵话,平日还好,只是胡言乱语、字不成句。但每隔个几日的,就会疯病大发,如厉鬼附身,见什么咬什么。也否管能不能吃,只要能嚼碎的,一概吞入腹中。

洛氏请遍名医圣手,皆对此无可奈何,无奈之下,洛氏唯有将其囚在一个独立院子中,用铁链束了手脚,只在白日里按时送上餐食。

洛宁发病时状若疯魔,家里下人无人不惧,只有一个家生子生性痴傻,不为其状所动。洛家便将这家生子指派给洛宁,算是长随。

这二人一疯癫一痴傻,倒也绝配。相处得时日久了,对旁人而言不知所谓的疯言傻语却在他们之间搭起了一条特殊的桥梁。

洛氏遭难的时候,厚朴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整个洛氏唯一愿意陪他说话的洛宁。他一路疾跑到小院,那个平日吵吵闹闹的少年安静地躺在地上,身下赤红的鲜血已经积了一汪。

他急急忙忙地上前,语无伦次地呼喊。

见得不到回应,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扯断铁链,背起洛宁就跑,逃离这座满是血腥和刀光的府邸。

一直,跑到现在,跑到背上少年的身体开始慢慢僵硬。

无法想象一个从未修行过的半大孩子如何能爆发如此强大的力量和毅力,背着一具尸体在雪地里跑两个时辰。

厚朴偶尔回头,会在远远的起伏的雪原尽头看到几道身影。

他不知道那是循着足迹追上来的凶人,但是本能地,他觉得应该离他们越远越好,所以,他一直没有停下脚步。

“妈的,这是什么怪物,背着个人都这么能跑,老子都快跑断气了……”三道追逐的身影中,一个吊眉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骂。

“少说话,别岔了气。再怎么怪物也最多蜉蝣境,不然不会留下这么多脚印。”另一个神色阴鹫的男子领头跑在前面,回头轻喝。

他心中其实也有些不耐,若不是接了命令,姓洛的一个不留,他早回洛氏和那些水灵灵的女眷耍起来了,何苦在这雪地里劳累。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瞎了眼,放这么大个人跑出来。

你追我逐间,厚朴没有发现,背上的少年胸口的窟窿此刻正发生激烈的变化,一丝丝如同触手的血红肉芽从窟窿边缘挣扎刺出,如腾蛇乱舞,互相交织勾连。半柱香的功夫,血窟窿已经被肉芽填满。一缕缕黑气从交织的肉芽中涌出,宛如烧红的洛铁遇到蜂蜡,滋滋声中,交织的肉芽已融为一体,再无缝隙。

……

一处不知名空间中,雾气朦胧。

洛宁看着着自己虚幻的双手和眼前的老人,一脸不可置信。

“你是说,我疯了十五年,死了,然后又活了?”

“这么说也没错,虽然不太准确……”说话的是一个枯槁的老叟,老叟一张脸上从鼻子正中分为两半,左边一半皮肤紧皱,如同树皮,黑色斑点遍布其上;右边一半竟不见半点血肉,枯白的头骨毫不遮掩地露在外面,深深的右眼眼眶中挂着一只红丝缠绕的干瘪眼球。

而这形容诡谲的老叟胸前,贯胸而入插着一柄锈蚀斑斑的铁锥,将老叟牢牢钉在一个黑色圆球之上。

老叟明明气息全无,黑色的衣袍已经腐坏,看上去像是一具早已死去多年的干尸。但是偏偏那只剩一半的嘴唇不时嗡动,吐出一句句干涩却让洛宁惊诧莫名的话语。

任谁在昏睡多年后醒来就听到如此离奇曲折之事都会惊讶的。

洛宁原本只是一个在大学毕业不久之际就体检出癌症晚期的不幸青年,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后,他放弃了保守治疗,转而热衷于极限运动,试图在生死间隙间获得一丝慰藉。

一次翼装飞行中,他求仁得仁,在峡谷上空与气旋相撞后一头栽下百米峡谷,用自己选择的方式迎来死亡的结局。

再然后,就是一段如同梦魇般浑浑噩噩的漫长时光,逼仄的天井、冰冷的铁链,还有那个憨憨傻傻的敦厚身影是他对这段时光最深刻的印象。

在洛宁的视角看来,就像是眼睛一闭,做了个噩梦,刚醒还没反应过来呢,就看见一个连尸体都已经烂了一半的小老头在面前叨叨。

吓得洛宁一个兔子蹬鹰,提脚猛踹。

然后发现他的脚像幻影一样穿过小老头……

三观碎了一地的洛宁老实下来,这才有了上面的对话。

“此事说来话长,但我时间不多,只能大略和你说说。”老叟仅存一半的脸上神色悲苦,用手指指自己分为两半的身躯,道:“我叫祈二十一,这只剩枯骨的一半,叫白鸮(xiao),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白鸮的‘界’。我和他,已经共存于这具躯体,被困在这‘界’中不知多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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