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兰亭序(上)7(1 / 2)

今日中秋,垚娘起的比平时早上两个时辰,穿上她新做的朱色花瓣裙,头发挽一个堕马髻,她虽没有金银首饰,好在衣服精致喜庆,颇有节日氛围。

天边微微泛白,时辰已不早,她速速套鞋出门,穿过长长的廊亭,去为芫儿姐姐梳妆更衣。

芫儿名义上是她的姐姐,芫儿的母亲许氏是东市里第一布庄侍衣阁的女掌柜,早年丧夫育,与独女芫儿相依为命。许氏与亡夫情深义重,决意终生不再嫁,独自接手祖业。

而垚娘,是许掌柜捡来的孤儿,为的是从小培养她刺绣、纺织和裁衣。许氏自知她会慢慢老去,需要有人保住侍衣阁的手艺,再一代一代传下去。

许氏对芫儿十分宠溺,她深知经商之道不易,不舍得她的芫儿未来独自操持家族的生意。只希望她无忧无虑的长大,未来寻来一个好夫婿,由未来的女婿来管理侍衣阁的钱财,垚娘便是未来的摇钱树。垚娘与许氏签了卖身契,终生不得出嫁,需一生留在侍衣阁。

她很小的时候,许氏就与她说清楚,她那被安排好的命运。

当时她是愿意的,这里亭台楼阁盘结交错,院落间花木扶疏,绕树穿花,从来没有入过这样雅致的富贵人家。供她吃穿,还留有她的一间卧房,与过去乞讨生活相比简直天壤之别。许氏还认她做女儿,她便可以称呼许氏为娘亲。

有家有娘亲是她最大的心愿,她自然愿意一生留在娘亲身边,不离开侍衣阁半步。

娘亲对她很严格,只有耐心接受她一回失误,同样的错误犯二回,戒尺便会不偏不倚落在手心。可垚娘从不哭闹,每日从鸡鸣至一更,刻苦练习。风餐露宿衣不蔽体的日子,比挨几下板子要艰难得多,如今的日子之于她,便是鼎好的日子,丝毫不觉得苦。小的时候个头矮,只能站着在绣床边吃力的挥针,织布也是站着织,娘亲看她实在踩不动大的织布机,让下人寻来一个小的。

刺绣及纺织习满三载,垚娘便开始学夹缬、蜡缬、绞缬、碱印、拓印等印染术。再由许氏亲自教导裁剪缝制,垚娘擅长色彩搭配及剪裁层次,在加上细致处的刺绣珠宝点缀。她做的衣裳焕发着蓬勃生机,保留传统的同时恰当的加入新元素。就像如今的大唐盛世,多族文明交融,互为补充,新思潮开枝散叶一片繁荣景象。

时兴又不失端庄,可以高贵华丽,也可以清新飘逸,她做的衣裳很受富家小姐们喜爱,邀她订制的客人络绎不绝。

年仅十六的垚娘,还特别破例,获得为皇家一位妃子量身定制礼服的机会。

事关重大,奖或罚只在一念之间。万一不合娘娘心意甚至有所冲撞,即便是九尾的狐狸,也扛不住皇家责罚。

由许氏为主垚娘为辅,举全衣肆众人之力,才将烫手的差事办妥。

越发熟练之后,娘亲只管在一旁提点,不必再亲力亲为。渐渐连管教的事务也转由垚娘来,她学着许氏的身姿气魄开班授课,去教授新招纳的女红们。

小的时候她住前院,姐姐住后院。许氏不让她们来往,姐姐正在习字读书,怕垚娘跟着偷学。

许氏什么都教,唯独不让垚娘识字。一是怕她学外面的诗客自甘堕落,以诗书为伴耽误干活;二是怕她有学识便生出二心,将来不忠心辅佐她的芫儿。

待芫儿长大懂事后,明白母亲的用意,她继承了母亲的思想,也刻意不让垚儿识字。虽然姐妹相称,也只不过把垚娘当做侍衣阁的招财童子,一件牢牢控制住的附属品罢了。

看出女儿与自己心意相通,许氏才放心让垚娘时常但后院去,照顾芫儿梳妆用膳,再教芫儿一些简单的女红。

每年清明、端午、七夕、中秋、元宵,姐姐都会穿上侍衣阁专门为节日定制的华服,再搭配时兴精致的妆发,与往日交好的富家小姐们一同出门游玩。

展示自己美貌的同时,又向路人传递侍衣阁一如既往的不俗品味,为自家招揽更多生意。

每当节日,也是她最忙碌的一天。要早早起床,和姐姐的侍女们一道为姐姐盛装打扮。

今年中秋,也跟往年一样。鸳鸯眉樱桃唇,高髻危鬓,花钗银簪。真正的主角便是许氏花重金求来的鲁山绸制作而成的花间裙,仙女降临不过如此。

“这身金桂花瓣裙,穿在姐姐身上极美!华服配美人,怕是当今皇上看了也要动凡心!”垚娘满眼艳羡,由衷的赞美。

芫儿听了眉开眼笑,“好妹妹,若是姐姐真能入宫为妃,一定好好赏你。”

垚娘犹豫片刻,小心试问:“姐姐为何想进宫?听说宫里条条框框,不得自由。”

姐姐也不生气,拍拍垚娘的脸颊,耐心的说:“咱们是商贾人家,那些王室贵族看不起商人,就连科考资格都没有,入宫可以改变阶级,改变我们许氏后代的仕途命运,是一件光宗耀祖大好事。我许芫儿要嫁就嫁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我也想要受万人敬仰,享尽荣华富贵。女儿家嫁人后哪会有自由,何况是深宫后院。无妨无妨,身不得自由心自由,心之所向便是自由。”

芫儿冷眼悄然扫过,垚娘目不识丁,哪能懂这些大是大非,徒然浪费口舌。

“有朝一日我若入宫,带你同去可好?”芫儿试探一下,垚娘是否忠心亦或有野心。

垚娘心里只想留在侍衣阁,又怕惹脑姐姐,便说道:“我是娘亲捡来的,去留全由娘亲定夺,垚娘不敢做主。”

芫儿无奈点点头,母亲养了条忠心的小狗,日后她出嫁,有垚娘在母亲身边,侍衣阁就能稳固经营。

按照惯例,晚上会放烟花庆祝,整座长安城将隐于一簇簇盛大的烟花之下,烟花散去,便开始赏月。灯火阑珊处,饮酒作赋,琴瑟歌舞,皆是为天边一汪圆月。待娘亲和姐姐外出游玩,垚娘便带着点心和毯子,爬上屋顶看烟花。

垚娘也想出去游玩,可她身无分文,没有银子自然举步维艰,没有娘亲的允许,家丁跟随,她哪也去不了。

独自坐在屋顶之上,头顶清冷的月光,脚下是空荡荡的宅院。她将新履褪去,赤脚在屋脊上漫步。一个人痴坐着未免凄凉,走两步要惬意些。

垚娘把头上的木簪取出,长发倾泻而下直至腰际。秋风轻柔的撩拨耳边发丝,闭上眼像是有一双手轻抚她的头发。

松开披帛,不自觉抬起手,生涩的肢体在月光下起舞。她脑海里浮现两句诗: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姐姐的贴身侍女阿芜与她交好,阿芜年少有幸读过书,后来家破被贱卖为奴,略懂些诗书。

她告诉垚娘,长安城里曾经有过一个很会写诗的人,性格放荡不羁,天马行空,同时才气举世无双。

一次入夜,垚娘和阿芜将提灯放在一旁,趴在窗台边纳凉,手中的蒲扇一刻不敢松懈。

阿芜自言自语道:“提着一壶美酒置于花丛间,自斟自酌无友无亲,举杯邀请天上的明月,对着身影成为三人。”

没有没尾的两句话,垚娘不知如何回答。

“垚娘,这是大诗人李白的一首诗,他的原话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他很孤独,想念朋友和亲人。”垚娘不识字,翻译过来她能听明白一些。

她没读过书,更不懂诗,只能凭感觉猜测。

孤独的感觉,她太明白。两句诗时常在脑中浮现,尤其独自在窗边刺绣的时候。窗外花开花落,物换星移,她往往窗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甚至一整天,微低着头,手中的针线不曾断绝。

此刻,独自在屋顶赏月,她也多希望月亮会说话,与她谈笑风生,开怀畅饮。

短暂的放纵之后,她重新坐下,把长发再次挽起,准备回房继续未完成的绣品。起身才发现自己的披帛不见了,房顶光线不佳,肉眼可见之处寻而无果,许是被风吹到院子里。

她提着灯院前院后找了一圈无果,想着娘亲带着姐姐及家丁们就要回来,被发现恐又惹出事端受罚,她决定不再寻找,自己偷偷再做一条一模一样的。要紧的是赶紧回房坐着,娘亲回来要检查她绣品的进展。

娘亲受崇仁坊李大将军夫人所托,为其绣一幅菩萨佛像。娘亲要求垚娘一年完成,明年立夏之日,务必要送到将军府。

这对垚娘也不是难事,一旦专注她绣的很快,也很少出错,进入忘我之境。

此时,院门外的巷子,两位年轻男子边走边畅谈,像是许久未见的好友。

两人同来自扬州,左边一身草色长衫,闲庭阔步神采飞扬的男子叫杨怀远。右边黑色长衫的叫苏白,手中把玩着折扇,眼中多一几丝忧愁。他们都是饱读诗书的青年才俊,同出生于商贾之家,徒有才华却没有举荐的门路,而迟迟无法入仕为官。

想比苏白兄一心为官的报国之志,杨怀远没有太执着。对他来说,接管家族产业,南来北往做生意,自由自在的也没什么不好。此次陪苏白来长安,首先就是寻一位意中人,其次是运货回扬州。

路上躺着一块女子的披帛,在秋风中被吹做一团。苏白先看到,但并不想理会。而后怀远也瞥见,径直走上去拾起。

“苏白你看,这面料像是蜀锦,花样真是精巧,定是哪家娘子落下的。”杨怀远家中主要做运输,也经营着两家衣肆,他略懂一些面料。

苏白再看了一眼,拂袖而去。他来长安除了争取功名,便是寻找王羲之的传世之作《兰亭集序》真迹的下落,哪怕只能看上一眼,他也满足。

“你这个人,真是不解风情!”杨怀远嘟囔着,小心把披帛叠好揣进怀里。他想试试寻这位披帛的主人,或许注定有一段奇缘。

回到客栈,杨怀远心思全在披帛上。苏白望着望着远处的皇城有感而发,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一首诗:

南山低对紫云楼,翠影红阴瑞气浮。

一种是春长富贵,大都为水也风流。

争攀柳带千千手,间插花枝万万头。

独向江边最惆怅,满衣尘土避王侯。

江色沈天万草齐,暖烟晴霭自相迷。

蜂怜杏蕊细香落,莺坠柳条浓翠低。

千队国娥轻似雪,一群公子醉如泥。

斜阳怪得长安动,陌上分飞万马蹄。

翌日,苏白和杨怀远继续在东市逛,临街卖古玩字画,甚至茶肆酒肆都打听了一番。依然无果而归。

第三天,杨怀远对找王羲之真迹再无兴趣,留苏白独自去西市,自己则前往曲江池,他还挂念着披帛的主人。

他并不是傻,知道去东市东市有名的几家衣肆逐一打听,很快就能找到。他只是不想,自己的鲁莽最后辱没女子的名节。

他相信,如果有缘自会相见。

在视野极好的酒肆落座,等待夜幕降临,夜游曲江池的小船在水中平波缓进,船上的夜灯互相挨着,如岸边酒肆乐坊一般亮如白昼。可以看清小船上,有男女幽会的,有家人出游的,也有几位年轻男子或者几位年轻女子一起泛舟游玩的。

长安不夜城果然名不虚传,目之所及,男女老少安居乐业,喜笑颜开。文人墨客把酒言欢,歌舞升平。

此情此景,杨怀远享受其中,也挂念故乡。好奇苏白的《兰亭集序》真迹究竟在何处,也渴望着早日有佳人相伴。

隔壁桌多时来了新客人,他竟没有察觉。一主二仆,三名女子都是男装打扮。

不多时又来了三位男子,人齐后小二便开始上酒菜。

几个人相谈甚欢,杨怀远独自喝闷酒显得些许凄凉。互相打量,却没有开口交流。

直到他们讨论长安城内,有一位高僧书法造诣颇深,尤其擅长行书,临摹王羲之的名作更是一绝。

杨怀远一听来了精神,端起酒杯移步到说话人的身后,恭敬的弯腰行礼。

“实在抱歉,打扰几位的兴致。我叫杨快远,与我的挚友苏白从扬州而来,我的这位挚友甚是痴迷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一路寻至长安。敢问各位是否知道真迹的下落?”

席间穿男装的女子回道:“你的朋友还是尽早放弃的好,原版的《兰亭集序》不可能存在,相传太宗痴迷书法,尤其钟爱王羲之,举国之力都未寻得,说明已然绝迹。王羲之本人亲自临摹的几副,已被寻回献与太宗。世间再无王羲之亲笔之作。”

“多谢娘子解惑,怀远不胜感激,无以为报,今日各位的酒钱定要由在下来付,以示感激。”说完话便顺势坐下,举起酒杯欲与在坐各位同饮。

真挚的眼神及开朗的笑容,让人无法回绝。杨怀远加入四个人的酒局,一道谈古论今直到夜深才四散而去。

他记下那位高僧的修行之处,改日带苏白去求一副,长安之行也算终于有所收获。

无巧不成书,两人前往福禄寺,却被告知高僧正在闭关修行,不见外人。

既然见不到人,苏白拉着怀远就要返回住处。可怀远坚持要跪拜完才离开。

无奈,不信佛的苏白,只能坐在寺门外等候。

同样坐在寺门在还有垚娘,今天是娘亲还愿的日子。芫儿姐姐在家宴请往日交好的各家娘子也是今日,家丁们都去供芫儿姐姐差遣,只能她陪娘亲走一趟。

垚娘习惯性的盯着苏白的衣服看,看长衫面料应该来自苏州。

“你盯着我看什么?”苏白不喜欢被人这样上下打量。

垚娘被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不礼貌,起身恭敬行完礼,也不说话,默默走开了。

这时怀远刚好出来,眼珠子不怀好意的左右转。

“那女子谁啊?怎么不多聊一会儿?”贱嗖嗖的样子,很是欠打。

“我也不认识,盯着我衣服看,也不表示歉意。”苏白话才没说完,杨怀远就像猴一样窜出去了。

垚娘感受到一股压迫感,以为男子与她并排走,还盯着他看。

垚娘心想肯定是哪家纨绔子弟,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她也不惧,抬手就把男人推开,自己也赶紧后退一步。

杨怀远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这位个头不高,不施粉黛,穿着素雅的小女子,似乎一瞬间击中他的心。

乌黑的眉,樱红的唇,格外白皙的肌肤,确实也不需要那些胭脂俗粉。清新脱俗的气质,杨怀远越来越喜欢。

他想上前一步,小女子一个抬手取木簪的动作,让他连忙后退,以示自己没有不安好心。

苏白见情况不妙,怕惹上什么是非,大步流星向前走去,站到怀远身边,冷漠的说:“他不是坏蛋,只是好奇,盯别人看还金口难开的长安女人,长什么模样。”

样怀远反手就是一巴掌,直接拍到苏白后脑勺。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莫要再言,人家娘子一看就知书达理,也许根本没看你,是你自己夜郎自大。”苏白气的耳朵泛红,恨自己今日没有带配剑,不然即刻砍了杨怀远。

原来如此,垚娘收回手,再次恭敬行礼。

“小女方才盯着大人的长衫入神,多有冒犯,万望海涵。”垚娘不卑不亢,遵从礼数向苏白道歉。

没想到她的声音也如此动听,杨怀远的嘴脸根本收不住。

苏白与垚娘的大眼睛正面相对,很快就败下阵来,摆摆手表示不在计较。

垚娘转眼看向杨怀远,“我已向他道歉,你也应该向我道歉。”

杨怀远俯身作揖,呲着牙笑嘻嘻,“我叫杨怀远,家住扬州,家里主要做运输生意。今年十八,上下还有六个兄弟姐妹。我身无功名,还未婚娶。”

苏白听着肉麻得直翻白眼,再次悔恨没有带刀出门。

“我让你道歉,没让你说别的。”垚娘真有点受不了,他油腔滑调的样子。

“请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回扬州前,我想与你交个朋友,日后再来长安,姑娘就是我在长安的故友。我给你带很多扬州的好东西。”杨怀远要是长的不好看,很轻易会让人心烦。

“你还道歉吗?不道歉我走了。”娘亲差不多该出来了,垚娘着急回到马车上去。

“你等一等,我道歉!我道歉!”杨怀远慌了,立马躬身说道:“刚在有意靠近姑娘,是我太鲁莽,十分抱歉。”

“行了,我接受你的道歉,你们走吧。”垚娘准备走开。

杨怀远拽住垚娘的袖口,从怀里掏出张纸条塞给她。

垚娘摊开看了一眼,眨巴着大眼睛说道:“你有话不妨直接说,我不认识字。”

垚娘甚至还拿反了,苏白莫名被戳中笑点,极力克制住不让自己笑出声。

看见苏白笑话自己,垚娘像被踩了尾巴,生气的抿住嘴,把纸揉成团直接甩到苏白脸上,然后扬长而去。

杨怀远是又尴尬又急,苏白还在一旁放肆大笑,气的给了苏白一脚。

目送着垚娘的马车走远,苏白捡起纸团还给怀远,“快把你的情诗揣回去,你还可以更肉麻吗?”

从哪天起,杨怀远患上了相思病,整日窝在客栈里不出门。

苏白看他整日消沉,可偌大的长安城,他也没主意去那里寻那位姑娘。

她的装束不像是丫鬟,衣服的面料并不便宜。看乘坐的马车和她搀着的贵妇,家里必定非富即贵。但作为富家女眷不可能穿得这么寒酸,没有穿戴任何珠宝配饰,头发简单盘起用木簪固定。甚至都不识字。

苏白也束手无策,又不能像抓犯人一般满街张贴寻人告示,挨家挨户去搜查。

他到街上闲逛,茫茫人海,只能碰碰运气,能不能再遇见同一辆马车。

结果误入长安有名的花柳之地,楼上楼下一片哗然,简直不忍直视。不分白昼,男的衣冠不整荒废无度,只会写艳诗唱酸曲;女的浓妆艳抹,袒胸露乳,搔首弄姿,看了叫人气愤。

大唐皇城脚下,人人醉生梦死,挥霍无度,整日歌舞升平,过着国富民安的好日子。只看到眼前美酒佳肴,不愿抬头看看被乌云笼罩的长安城。而边疆前线连年人员吃紧,残羹剩饭度日,朝廷还克扣军饷。如何能奋勇杀敌,保卫大唐国土。节节败退之下,应该壮大军队,补充粮草,休整后上阵扭转败局,才是大唐该有的气势。

而不是像如今不分敌我,奸臣当道勾结外敌,战争变成这些人牟利敛财的借口。

男人们的错误,却要女人来承担。一次又一次的和亲,把公主们送去塞外那虎狼之地,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只为换取短暂的休战,可叹可悲。

他想,再等上一年也没机会做官,他就去前线参军,去守卫大唐的尊严。

转眼到了重阳节,杨怀远拉着苏白去爬山。重阳节有登高的习俗,或许能碰见想见的人。

没有想到,真的遇到了。

上山的两人遇到下山的垚娘。杨怀远激动的差点冲上前说话,被苏白钳制住。

垚娘也认出他俩,微微点头微笑,便继续前行。

“你不要乱来,你看不出来吗?她虽不是丫鬟,但在家里明显地位很低,你贸然上去,会给她惹麻烦的。”苏白提醒怀远。

阿芜一眼便看出端倪,芫儿就在跟前,她也不敢出声。

她发现俩男子远远跟着她们,便提醒垚娘回头看。垚娘匆匆回头看一眼,和阿芜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到山下,芫儿在马车上休息,要等她的朋友说几句话。

乘此机会,垚娘谎称要去如厕,便鬼鬼祟祟藏在路边,等苏白和怀远经过,一把将他们拽到僻静处。

“你们跟着我做什么?”垚娘席地而坐,此刻身心俱疲。

“你是我们在长安唯一认识的人,碰面了当然要打招呼。”杨怀远的快乐好像又回来了,对着垚娘嬉皮笑脸。

“朋友?我是谁你都不知道,算什么朋友。”垚娘露出久违的笑容,她以前只有阿芜一个朋友,现在突然冒出来两个朋友,有些接不住。

怀远急得想只小猫咪,两只手像小爪子一样在挠空气,“你倒是告诉我啊?不然下次怎么找你。”

垚娘看着眼前的男子越发可爱,如果她有兄弟该多好。

“我叫垚娘,住在东市的侍衣阁。那里的老板不是我的亲娘,她把我买回家,认我做女儿是为了把她的手艺传给我。娘亲管的很严,根本没有机会单独外出,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垚娘坦诚相告,她太孤独,真的想交朋友但没有条件。

怀远一下子又枯萎了,有气无力的说:“我叫杨怀远,他叫苏白。”

杨怀远取下随身佩戴的玉佛,放到垚娘手里。看着朝思暮想的脸说:“垚娘,这个玉佛算我送你的第一个礼物,等下次见面我再送你别的更好东西。”

“可我什么也没有,没有回礼,我怎么能收?”垚娘很为难。

“本公子有钱,什么都不缺。只要能见一面,一起说说话,就是给异乡人的我最好的回礼。”

苏白杵在一边,一眼就能看出,比坐地上的两人聪明的多。

“垚娘,你就收下吧。”亏苏白满腹经纶,此刻也不知说些什么。

他最不擅长与女子相处,通常是敬而远之。

“也好,那我就收下这玉佛,定会好生珍藏。如果还能再见,我一定备好礼物相迎。”垚娘用手帕包好,藏入腰间。

回到家中,垚娘苦恼于该备什么礼物。这是她想到阿芜,或许可以跟她借点钱。

算准阿芜轮班的时辰,垚娘在阿芜必经之路上苦等。看见阿芜便拽到自己房中。

阿芜摊在垚娘床上睡眼蒙眬,疲惫和困意得到释放。

“阿芜,你可否,借我一点钱?”垚娘依偎在旁,怯怯的问。

阿芜回光返照般睁开眼,有默默合上。回道:“否。”

垚娘不是一时没钱,是此生没有过钱财,借的意思和白给一样。

“说来听听,你要钱做什么?”

垚娘从实招来,“我想给杨怀远和苏白买礼物。”

阿芜从床上惊坐起,确认屋外没人,揪着她的耳朵训斥道:“好你个垚娘,算计姐妹的钱,给别的男人花。”

垚娘慌忙解释道,“他们从扬州远道而来,他们把我当朋友,还送我东西。我自然也要回礼不是?”

阿芜更是用劲,气呼呼的说:“人家一点小恩小惠,你倒是记得挺清楚。我对你不好吗?快说说,我对你不好吗?”

阿芜把垚娘扑倒,坐在她的腹部,垚娘扑腾着四肢没能挣脱,干脆按兵不动。

“我帮你想了一个办法。”

垚娘露出喜色,“阿芜你快说说,什么办法?”

“我替你去把玉佛卖了换钱,不就有钱了吗?”

垚娘无语凝噎,就这馊主意,她到底在期待什么。不愧是守财奴阿芜,好一个左口袋进右口袋出。

闹够了,阿芜把垚娘扶起来。

“其实,不用非要花钱买,你自己亲手做的,我觉着更显得有情有义。”

垚娘思来想去,觉得阿芜说的很有道理。她可以自己做荷包,钱袋,或者手帕之类的小物件。

不知道送哪一个好,于是垚娘顺手做了两个荷包,两个钱袋,两块手帕。

她按照对两人的浅薄了解,两份礼物颜色花纹都有所不同。她把做好的物件儿包好,藏在床褥中。

三日后,怀远和苏白登门侍衣阁,许氏命垚娘留在房中刺绣。两人流连许久不见垚娘,各自订制一套长衫,望下次来能想见。

赶巧被路过的阿芜看见,她径直走过去撞了下苏白,交换眼神后便径直往后厅走去。

苏白心领神会,两人跟着阿芜出门进一条胡同,走两步走进一道门,进去一个花园,顺着走廊往前走去,苏白和怀远一眼便看到对面窗台前低头刺绣的垚娘。

怀远激动的小跑过去,苏白警惕的观察四周,私闯民宅可不是小事。

终于,垚娘也看到三人,她又惊又喜,放下手中针线,提着裙摆跑出房间。

她激动的拉着苏白和怀远的手,像小孩子一样开心的蹦蹦跳跳。

苏白哥怀远同时愣住,被垚娘的小手紧紧握着,两位少年不约而同的红了脸。

阿芜在一旁无奈的摇头,伸手把三人分开。

“见笑了见笑了,垚娘没学过礼数,不知男女有别。”阿芜把垚娘拉到一边站好,把自己想成一道屏风,隔在垚娘与苏白怀远之间,不让男女越界。

“阿芜,你这是干嘛?”垚娘撅嘴。

苏白扶额,“以后我当你的老师,好好教你女子礼仪典范,男女授受不亲,改改你见人就往上扑的恶习。”

杨怀远又是一巴掌扇过去,苏白捂着后脑勺咬牙切齿,“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才有恶习呢。我们垚娘天真自然可爱,才不要学你那套假正经。”

垚娘鬼鬼祟祟挪步过去,再补上一巴掌,但她的身高只能拍在手臂上,低下头像拒不认错的小孩,弱弱的说:“就是就是,怀远说的对!”

苏白是又气又想笑,“你们两个,非要逼我拔剑是吧?”

怀远和垚娘相视一笑,苏白就是纸糊的老虎,一碰就破。看着挺凶,其实性格很温柔。

难得一见,没说上几句话,阿芜就匆匆把两人送出去,被人发现,她和垚娘小命难保。

等阿芜带着两人走远,垚娘急得跺脚,她的回礼还没有送出去。飞快跑回屋内取到东西追出去,院门外已经空无一人。

垚娘失落的坐回绣架前,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想拿起绣花针。她想象不到这十六年,是怎么一日一日走到今日的。朋友短暂的相会后,她前所未有的孤寂,渴望目之所及以外的,无边的落日,及落日之下的所有。

窗外下起了雨,雨势越发狂乱,淹没了她所有的心声。她最终还是拿起绣花针,继续一针一针重复。

过了几日,垚娘照旧坐在窗前忙碌。面前点着几盏灯,就怕昏暗中乱了针脚。又是为一家娘子赶制的礼服,明早就要送出去,她最后在衣服上加点花纹和珠片做装饰。

突然有石子砸进来,垚娘探出头去看,隐约听见头顶有人唤她的名字,抬头看去苏白的脸就挂在屋檐边,垚娘吓破了胆,及时捂住嘴巴才没有叫出声。

苏白无语,看表情她不知道这是活人。他调皮的摆动脑袋:“看够没有?还不快点上来!”

垚娘这才回神,跑回屋摊开准备的礼物,纠结片刻她选了两块手帕,熟练的包起酒坛和点心斜挎在肩上,一溜烟就到了屋顶。

苏白和怀远已经舒服的仰坐着,垚娘硬往两人之间挤,很小声的说“你两往边上挪一挪,我来坐中间。”

苏白死都不动,怀远倒是积极让出位置给她。

垚娘算是苏白遇到最奇怪的女子,不知书达理,不打扮的花枝招展,还不要脸皮。他们家从商但也是书香门第,母亲和姐妹都是恪守礼节,贤惠大方。

“饿吗?”垚娘把点心伸到苏白嘴边,苏白摇头拒绝。

“饿吗?”垚娘又把点心递到怀远嘴边,怀远乖乖张嘴。

苏白真是看不惯怀远,遇到喜欢的女子就犯痴。

“你们真聪明,想到这样的办法见面。”垚娘小声赞许,眼睛像夜空得星星一样透亮,苏白喜欢她干净纯真的眼神。

怀远疯狂点头,骄傲的说:“这是我出的主意!我厉害吧!”

垚娘连连点头附和。

她这回学聪明了,先把礼物送出去,别到分别时又忘了。从怀里掏出两块手帕,一块给苏白,一块给王怀远。

“我没有钱买礼物,不过这是我们亲手绣的手帕,送给你们。”垚娘如释重负。

苏白打开,手帕的角落绣着一棵苍松。再看杨怀远的,绣的是日出。

“我再教你一件事,女子不能随便送男子手帕。”垚娘不知道,他可知道女子送男子的手帕,是男女间的定情信物。

“为何?”垚娘歪头看着苏白。

杨怀远夺过苏白的手帕,塞回垚娘手中。

“苏白说的对,手帕你只能送给我一人。你再选别的礼物送给他。”杨怀远呲着牙乐,这个礼物他最喜爱。

“为何?”垚娘转头向怀远发问。

苏白从垚娘手中拿回手帕揣进衣袖。

“垚娘什么都不懂,一块手帕而已,你不要小题大做,不是你想的意思。”苏白越过垚娘,看着杨怀远说道。

杨怀远才不管那么多,反正垚娘送给他的手帕,就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在屋顶上看,长安城真的好大。虽然在这座城中长大,但哪里都没去过。”垚娘羡慕这万家灯火。

“如果我带你去扬州,我们成亲,我带你去逛遍大唐的江山,吃遍天下美食,你可否愿意?”杨怀远大胆向垚娘坦白心意。

“我不嫁人的,”垚娘没有说出卖身契的实情,她一辈子留在侍衣阁,她一定会后悔痛苦孤独。但如果她一走了之,娘亲会伤心会憎恨她,十年得心血全在垚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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