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1)(1 / 2)

——景炎三十九年深秋

边城柳外尽芜败,关前战火满纷飞。戍边在定军关的数万将士打了两个月的憋屈仗,戈断矛裂,粮草尽缺,再不来援军,可就真得呼天抢地求神明了。边关是不好过,此刻的京城也一样难安。

青楼画阁,绣户珠帘,却难见雕车竞驻,宝马争驰;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却不闻新声巧笑,按管调弦。整座皇城呈现前所未有的凄清凋敝,在如血的红夜的笼罩下,显得分外阴森。

此刻皇城的凤阁龙楼内,寒露与血雾交织在一起,弥满了座座宫墙。

对铜宫灯把一个人与一群人映在了宫墙上,凡长剑所及之处,血如泼墨,连一声呜咽都不曾有,都径直栽倒在地没了声响。宫灯倏然一晃,映着黑袍兜帽下的江楚,那戴了面具的脸。

他身后满是横七竖八躺得安详的具具尸体,这些夜巡禁军,站在天子脚下啃皇粮拉皇坑,都是人前装的大爷人后真的孙子,酒囊饭袋又怎么拦得住此刻杀红眼的江楚?

江楚踢开脚边长枪,握紧手中长剑,舐去嘴唇溢出锈血,一人之势却如洪水猛兽般再次向着宫里的某个方位奔去,而被他杀出来的血路绵延的终点,直指长乐殿内的赵康帝。

北方平辽有势如破竹的铁骑,东北东暻有摧枯拉朽的海军,西北珈琅有琳琅珠宝葡萄美酒,西南云理有玉峰秀水暮霭洞仙。可窝在中原的萧宋与他国都不同,靠的是荒淫至极的国君与奸佞至顶权臣而声闻于他国境域。

赵康帝在位如今已是三十九载,在金迷纸醉的凤阁龙楼里醉生梦死,从未有一日专心国政,可谓是国不富裕民不强盛,军不锋锐马不精良,民兵起义三年一小五年一大,这都已然成了惯例。

而与此一同成为惯例的,还有每两日的长乐殿宴饮。

几年前正月,江楚被父亲带进宫里一次,去拜见那皇帝老儿,而那次拜见地点恰在长乐殿。如今他凭着记忆再次踏上前往长乐殿的道路,可这次,却是要杀那皇帝老儿的!

他现在脑子里浮现的,是在千万儒生的圈围外看到自己那耄耋恩师被斩首于刑台,声声泣诉交织犹如暴雨雷怒;是在落日如血的古道上望着自己那金兰挚友命丧荒丘,烽火狼烟下声声难续的苍凉断箫。

这些都在恨火里被烧到愈发清晰,蚕食着他每一分理智,直到快变成个疯子。

他今日要为自己鸣,还要为那些报国无门落魄失意的,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数不清的清官、贤臣、忠将、良士,以及这世道的不平而鸣……

他行至一处转角,半步子迈出去又立马缩了回来,转角那边是条大道,四队夜巡禁军来回交错。他现在是疯子但还不是没脑子,他很清楚,在这般宽敞的环境下,他根本做不到让四队禁军同时“闭嘴”。

他昂起头看了眼高墙,如果走壁翻过去,墙那边的情况他一无所知,说不准就是自投罗网。

他探出一丝脑袋去又赶忙收了回来,有两队禁军正往转角处走来。他思忖片刻,当机立断决定往回绕道而行,可他耳朵却突然一动,身后隐隐传来的整齐脚步声正一下一下踏在他的耳道中,愈来愈清晰。

这下好了,他现在完全卡在了直角上进退不得,宽窄两道上共三队禁军同时向转角处巡来,只要眼不瞎,他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他心顶到了嗓子眼,匆忙扫了眼四周环境,立马俯下身子,借着宫灯与宫灯下的阴影掩掉身形。

可他脑子是动了,腿脚却没完全听使唤。这一俯身,无意踢到了宫灯底部的石头,碎石磕磕铿铿滚了出去……

“什么人!”窄道里的禁军纷纷攥紧兵器放慢步子向宫灯处踱去。江楚咬着嘴唇,心里把自己剐了一遍。他屏死了呼吸,紧紧手中长剑,两权相害取其轻的道理他现在还明白,两腿绷紧正准备发力而出……

“不好了!西丽门与北华门被人带兵围起来了!”

江楚像只兔子弹出去又被人拽回来一般,两头的禁军都因这突来的一声乱了脚步匆匆离去。可他不敢松下心,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见那宽道已无人迹,仅有秋风扫落叶,他这才敢长舒一口气。

他在衣服上擦去手汗,缓过神来才陡升疑窦。他入宫刺杀可从未与人谋,是谁敢带兵围宫,让他钻了空子?

他是不知道,可这皇宫里的禁军可清楚。

北华门外,殿前司都指挥使带兵镇守;西丽门外,马军司都指挥使带兵镇守。两边防着的,是那本该扑在前线征战的霍匡霍将军,带回来的一水将士。

边关打的有多苦,戍边的将士们清楚,而为了守住疆土可以不要命的将军更清楚。在沙场如脱缰野马一骑当千的霍匡正是后者,虽然没读过几年书,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他还有所耳闻,只不过如今是真真切切体会了个够。

他从边关带兵策马扬鞭,堪比羽檄急传八百里飞奔,将皇宫西北两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可他却跟自家人玩起了声东击西,带了一队人绕道东升门大破宫门而入。

而他的目标,恰恰也是长乐殿里的赵康帝。

估计那皇帝老儿怎么也想不到,一夜将会摊上两个瘟神。

长乐殿内,虎背熊腰又活似个弥勒佛的赵康帝歪在那龙雕金座之上,猪脸枕在龙头扶手上,腮帮子立马摊开一片。他伸出舌头把手指间捻着的葡萄裹进嘴里,没一会“噗”一声,葡萄皮带着口水在空中划了个弧,啪一下落在了玉阶下。

玉阶下,宫女们伴着长鸣不绝的钟磬声一舞霓裳,皇帝老儿闭着眼优哉游哉地又端起琼浆玉酿,向着殿下陪他欢歌宴饮的宰相王剡道:“这皇宫上下内外大事小事,有爱卿在,当真是让朕省了一百个心啊。这让你劳心劳力的,是该好好赏赏你。”

王剡端起杯子扯着嘴角笑道:“王上严重了。为王上分忧,乃是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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