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2）

晒桂花、菊花、酿酒、炒茶、做糕点都是林家的传统盛事，逢年过节林家老太太都喜欢这种传统手工制作，以前每年过年中秋这种大节日莲生太奶奶一个人忙不过来都会请几个帮工，这些年头大家都不太喜欢吃年糕之类的了，但林家的传统却一直传承下来，现在会做这些的基本就只有莲生太奶奶了。莲生太奶奶提前洗干净蒸笼筛子，舂杵也用布抹干净盖上干净纱布，海棠母亲提议买现成的米粉，莲生太奶奶嫌市面买的米粉粗糙不好吃，便说道：“自太祖老太太辈起就爱吃自家椿舂杵米粉做出来的糕又嫩又糯，趁我这副老骨头还听使唤，你也学着来做，庭锴小时候最爱吃了。”

中秋节这天一大早，莲生太奶奶从后厨拿来大簸箕，明珠搬来梯子架在树下，桂花树有碗口般粗高出人头尺许，花蕊颗粒饱满沉甸甸的挂满枝桠，清晨的花蕊沁出清香，蜜蜂在花间飞来飞去，一会围着明珠飞来绕去，明珠左右躲闪哇哇乱叫，摇得花落了一地，莲生太奶奶边捡边笑着说“采吧！让它多采点！我一会去割点新鲜蜂蜜，桂花糕沾蜜糖更好吃。”不一会功夫两人就剪了满满一簸箕，洗干净沥干水放着备用。

莲生太奶奶回到后厨看浸泡的米时间差不多了，用手搓搓看米粒软烂了便倒出篮子沥干水，再把粘米糯米摇均匀，走到后院作坊间掀开盖在舂杵上的纱布，自从有了机械碾的米粉，民间基本就不使用舂杵这老古董了，而林家一直在使用，作为大户人家拥有作坊的标记。莲生太奶奶熟练的一勺勺把米放入舂臼心内，椿杵一上一落有节奏的撞击，一记记敲打着她的心坎，空气里扬起的粉尘呛得她昏昏摇摇，时光仿佛回到上个世纪，回到那些老了旧了褪了颜色远去的影像中，她想起了年轻时自己的模样，想起了莲生，她老了，莲生还年轻。回过神来米粉就椿好了，拿来蒸锅，把米粉一层层的筛落蒸锅，撒一些白沙糖，再筛一层米粉，筛好米粉后用竹片刮平整，撒少许桂花在上面，然后猛火煮开锅水蒸，蒸好凉却切成小方块，再去后院紫藤花架下的蜂窝割一些新蜂蜜，放少许桂花调成桂花蜜。海棠喜欢桂花糕沾桂花蜜吃，说吃了桂花糕人也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味来。

林家宅院是老式的，而做派是新式新派的。

午饭过后，明珠见太阳火热辣辣的，便从衣帽间找出去年庭锴从英国带回来的赫本英伦风珍珠大沿帽，配搭她身上宝蓝色桑蚕丝连衣裙，黑色镶嵌水钻尖头中跟牛皮鞋。莲生太奶奶远远看见就说：“哎哟！我说这是哪里的贵夫人呢！这般时尚优雅！”只见莲生太奶奶头戴早年老太太送的枣红色亚麻圆顶礼帽，身穿香云纱盘扣立领大襟衫外搭咖啡色无袖坎肩提花真丝马褂，腰间绑着一条石青色围裙露出宽脚裤腿下一双黑色布鞋，身板硬朗干练利索的搬着桌子往花园走过来，明珠在桌子铺上白色花纹沙布，中间搭一条灰蓝相间长雕花绸布，折好餐巾塞进高脚酒杯，再把调好的鸡尾酒、汽水果汁、水果、茶点、各式口味的月饼摆放在花廊的桌子上，莲生太奶奶端出雕龙青花大托盘盛切成小方块的桂花糕，用青花鱼纹碗盛着调好的桂花蜜，旁边用碟子摆放小勺子，然后把桂花糕、茶点、水果摆放在精致的三层骨瓷碟子分派到每张餐桌上，明珠从花园剪下几枝新鲜的蓝风铃、紫飞燕、宫粉月季插在餐桌上的花瓶里，精致的碟子上放着几颗桂花蕊、白玉兰，接着两人在每张餐桌边上撑起一把咖啡遮阳伞，再在花园靠翠湖东侧铺上一块大红的地毯搭起一个临时舞台。明珠看着这英伦风格西式园会布置又看看大红舞台总觉生硬的格格不入调，便笑着说“这下可好中西结合”。

老太太与镇长夫人在里屋热闹的搓麻雀，海棠领着几个同学走进花园，刘雨欣是第一次来惊呼“老刘我这回真算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了！”苏荷远远看见明珠扯了扯刘雨欣衣角小声说“老刘你忒小家子气了没见过大场面似的。”刘雨欣转过苏荷的脸凑到跟前说“给我看看你哪张荷叶脸看过这等大场面！”同学们跟着莲生打闹着来到明珠跟前鞠躬齐声说道“明姐好！”海棠径直走到湖边由得她们打闹去，苏荷追了过来拍拍海棠肩膀故作神秘的说：“我号召各路武林高手终于搞到琼瑶老阿姨处女作《窗外》精装珍藏版奉送给这位小情迷！”海棠接过书看着精美封面幽幽的望向湖面，“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朱加文踱着方步吟着诗慢慢从背后高举着樱桃小丸子递到海棠跟前得意的说：“绝对原装进口正版满足海棠小姐一颗少女心！”同学们一个个的送上礼物，一齐转身望向莲生，只见莲生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绿色口琴，这把口琴是她唯一值钱的心爱之物，是她6岁生日时海棠太爷送的生日礼物，口琴陪伴她长大知道她内心所有的秘密和小快乐，是比海棠还要好的好伙伴，她没有别的拿得出手的礼物，她甚至认为一切好的东西给海棠也是理所当然的。同学们齐声说道：“哇！真正的珍藏品呐！”她绕开众人走到海棠跟前把口琴放在海棠手中说道：“海棠，当你想我的时候就吹一吹琴声就是我绕过万水千山想你的心。”海棠拿眼睛瞅了一下莲生知道她舍不得这心爱的口琴，便说道“幼稚！谁爱你这老掉牙的儿童玩具呀！我有你在身边就足够了！”同学们一阵哄笑“哎哟喂！好扇情好感动呀！我要抱抱！我要抱抱！”哄笑着一阵风追跑上舞台，七手八脚的挂起汽球飘带搬麦克风音响投影设备调试音响，海棠自己静静的站在海棠树下望着湖面倒影出神。

打麻雀的夫人们听到音乐声音都走到花园来，“哟！那不是海棠吗？”镇长夫人走过来亲热的拉起海棠的手说：“来来来，让伯母好好看看，哟！长高了呀，真是一个小美人胚子！”海棠一袭白纱长裙搭着湖水蓝的飘带像一朵盛开洁白清雅的郁金香。说话间海棠父亲与镇长一行人也朝花园这边走过来，舞台跳跃的音符夹着阳光的味道在阳光下走动，音乐声音人杂声花园一下热闹起来。杨一鸣也来了，他一眼便在人群中找到海棠，拉起海棠的手便往湖边海棠树下走去，海棠吃吃的笑着说“你妈方才把我从湖边拉过来，你这又给送回去，忒有意思。”一鸣拉过海棠在海棠树下站好，一只手轻轻捂住海棠的眼睛另一只手神秘的从背后拿出一幅画，是一鸣画的一桢海棠美人图，画中海棠一树繁花，湖中一对鸭子在嬉戏，湖水微波漾漾，微风轻轻吹起海棠的裙裾，几瓣花瓣落在飘飞的长发上。海棠从小到大就喜欢这样在湖边站着，看着画面却有一股莫名的忧伤袭上心来，幽幽道：“林花谢了春红终究随流水。”一鸣扳过海棠的肩轻轻拨了拨额头一缕头发说：“一片春心都付了海棠。”海棠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抬眼看着一鸣说：“哪个海棠。”海棠看人眼神原本自带含情灼灼，一鸣被海棠这梨花带雨的默默一看顿觉得楚楚可人内心轻轻的触动了一下，眼神有点迷乱的看着海棠的眼睛，企图穿过灼灼的眼神看看藏在深处的真实，他从小与海棠玩大可是他不了解海棠。“你们躲在这里干嘛啦？节目开始啦，大家都在找你们。”莲生的眼睛穿过海棠的头顶滑到一鸣的脸上，那是一张俊俏的国字脸，高挺鼻子两旁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莲生一点也不陌生，只是这双眼睛从来就没投射到莲生的脸上也没有交集。

仨人都不说话往花园里走，空气将每个人独立包装成了空气胶囊，莲生走在最前面小心的看着路面，她生怕踩到石子或碰触花枝将空气击穿，这一小段路感觉走了一世纪长，她突然感觉这情景很熟悉，她努力在回想什么时候这样走过，她常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越走越慢，不料被脚下被绊了一下直接跌入花丛中去，她羞红了脸干脆就地坐着，一鸣和海棠已走到园会会场。她知道海棠是不会笑她的，因为海棠只在乎自己怎么样旁人的事情她才懒得理，但是她介意一鸣心里嘲笑她。她越想越懊恼，走到餐桌前，用碟子装了二块桂花糕拿了一杯鸡尾酒，走到偏静的角落坐下，看见海棠一个人安静站在太阳伞下，背对人群望向刚才走来的方向，晚风将她的头发吹得飘起来，她出神的望向翠湖畔的海棠树，一鸣拿了二杯鸡尾酒走过来轻轻递给海棠一杯，两人并肩站着，夕阳将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柔和的余辉洒在他俩身上像披着金秀的彩缎。

这时候音乐响起，海棠的同学早已经跳起舞来，太太们也跳了起来，先生们轻碰酒杯，顷刻间人影绰约觥筹交错花园一下子热闹起来，莲生看见一鸣邀请海棠一并跳起舞来，正道是一个潘安再世风流倜傥一个月下美人，他俩成了舞台上最耀眼的星，莲生心想别人本来就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莲生太奶奶说以前每逢过节老爷老太太们都爱看唱戏，请戏班唱上几天，后来慢慢变成园会了。按照林家惯例由海棠父母粤曲开场，庭锴说：“今年就由你们年轻人尽兴玩吧！”海棠听见便和明珠说：“我来反串。”转身回房间换上一件青衫一付书生扮相清新俊逸，惊艳了众人包括海棠的父亲。海棠天生一副好嗓子，自小喜欢唱歌，港台明星歌曲粤曲无所不会，海棠挽挽衣袖扇子轻轻往上一挑，模仿着古时书生模样走到明珠面前欠身道“母亲大人请！”搭住母亲的手走向舞台，众人掌声如雷。一曲《平湖秋月》字正腔圆曲调婉转，众人掌声尖叫声一片，一曲唱罢，众人不依要求再来一曲，明珠见众人没有放过她们的意思也来了兴致挑老太太喜欢的《梁祝》，众人又是掌声一片，同学们忍不住一哄蜂涌而上围住海棠，唱起“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把园会推向高潮，莲生唱罢苏荷唱，刘雨欣唱罢苏荷又抢着跑上台唱，同学们齐声喊“海棠！海棠！”又把海棠拉上台，海棠唱罢《月蒙胧鸟蒙胧》众人都安静下来沉浸在歌声的单纯美好中忘了拍掌，海棠不由得轻轻唱起《椿湫》“椿与湫岁月悄然走，水中秋不可留，笛声悠谁家少年游，从春走回秋风吹白她的头，雪落满身莫回首，彼岸已无人侯……”月色融融下，一股淡淡的忧思不可轻言的情愫，有如一匹绸缎滑落飘向遥远的黑夜，也将每个人的思绪带到自己那个遥远的国度。海棠的父亲看着身上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女儿觉得很陌生，他越来越不懂自己的女儿，他越想越害怕，他看了一眼明珠，明珠也刚好看过来，读懂了彼此眼神里的担忧。这时突然传来掌声，一鸣走上台拉起海棠的手像接过海棠歌声的余韵温柔的跳着舞，莲生带着同学们端着鸡尾酒跑到台上，轻轻唱起《送别》“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唱着唱着大家都抱作一团。

多年以后海棠回想起，这里曾经是少年最美好的时光，正道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