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海棠上高中那年，莲生太奶奶和海棠母亲说年纪大了想告老还乡，海棠母亲赵明珠温柔娴淑是个大美人，原来是银行小职员因生产海棠时落下毛病便辞职做全职太太了，她身材高挑简单的服饰也穿出好看的样子来，她在家也喜欢穿洋装，任何时候都是精致的妆容，海棠的体质基本上遗传了她母亲的，连气质也三分神似。明珠看她在林家操劳了大半辈子，林家从来也没有将她当帮工看待，现在身体虽然健朗但年事已高，也该回乡下过几年清静日子了，于是便说道：“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家里杂事情又多上上下下全靠您老人家操心，莲生都有几个弟妹了，您老人家也该好好享享儿孙清福了。”莲生太奶奶扯了扯衣襟说：“海棠她妈瞧您说的，您出身富贵人家千金小姐，身体娇贵惯了的，哪像我老奴才一副贱硬骨头，就是要越做越能气的苦命，再说在林家好食好住的我才不想回乡下那穷死鬼地方。”明珠嗔笑着说道：“诶！我这都是给老太太和您老人家惯出来的毛病，我也不能全懒着您老人家，那就等中秋热闹热闹再回去也不迟，一来天气没那么酷热，二来也有时间准备一些礼品，免得乡里笑话我林家小家子气。”莲生太奶奶心想大户人家的见识教养就是与一般小户人家不同，她看着娴淑得体的明珠得意的说：“海棠她妈您这是给我这张老脸上贴金那！哪一年回乡下小住您不给扮得体体面面的呀，那些带金锡纸的巧克力乡里人哪啥得买呀，分两颗给他们收到融化了都舍不得吃呢，光数家里的巧克力盒子就够他们羡慕的了，哪一年带回去的糖果点心少分他们啦，就连我这身老骨头也打扮得光光鲜鲜，上一年那套桑蚕丝衣裤都给那些天天串门的老太太摸出皱纹来啦。”说得两人笑出眼泪珠来，明珠揉着眼睛笑着道：“过两天我去给你订做一套香云丝旗袍，师傅的手工很好，我平日都是找他做的旗袍。”莲生太奶奶深知“先敬罗衣后敬人”尤其那些乡里就是通过这种待遇判断她在林家的地位，却也连忙摆手说：“要不得，要不得，我这副老骨头穿什么不一样？不像你，年轻身材好，气质洋气又高贵，穿啥都是时装板子，找遍全镇也找不出你穿着贵气啰。”明珠一听心想这老又太婆子忒得老太太喜欢，说话还真玲珑呢，接着说道：“莲生太奶奶这是有福之相，娃娃脸长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莲生奶奶呢。”女人天生爱听好听说话，只见莲生太奶奶摸摸脸搓搓手上的油脂说：“我这老脸爱出油，年轻的时候老太太吃的珍珠粉多得吃不完，我也没少吃，老太太还经常打趣说我是偷吃了头啖汤汁才保住这张圆滚滚的老脸，旧时有钱人家的厨子都盛行这招式，先把补品顿少许汤汁自己偷偷喝了加水再重新蒸屯，林家老老少少亦不曾亏待我，我犯不着偷来吃呢。”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叨着不觉到了响午。

明珠见太阳很好，花园里桂花树金黄的花蕊开了一茬又一茬，就对莲生太奶奶说；“今年雨水少阳光充足，桂花开得特别好，莲生爷爷爱喝酒，正好摘来酿坛酒给带回乡下去。”莲生太奶奶每年秋天都带一坛桂花酿酒回去，家里总是夸香醇好喝。莲生太奶奶一边熟练的用剪刀轻轻一捻桂花蕊一边自言自语的说“一副穷鬼命，喝这上好的桂花酒真是给糟蹋了呀！”一会儿功夫一簸箕黄金金的花蕊就摘好了，她拍拍身上的桂花末，转身入后院拿水壶煮水，将桂花倒入一个盘子用水冲洗一下倒掉水，倒入刚煮滚的水氽了氽捞起放簸箕，摊匀后摆在花架上晾晒备用，将浸泡好的糯米蒸熟，摊凉用勺子舀出装入一个小酒坛，加入凉开水、酒曲和沥干水的桂花用勺子搅拌均匀，盖上盖子再扯来纱布一圈一圈的绕实瓶口，一边对在旁边修剪花枝的明珠说“密封好发酵一头半个月就能喝了，你也学着来试试，以前老太爷喜欢拉庭锴喝上二口，那时候庭锴还小给喝醉倒在老太爷怀里呼呼的睡着了。”莲生太奶奶说起从前眼里总是有稍纵即逝的光，像天际划过的流星。

明珠正想追问醉得说了什么酒话来着，看见海棠父亲林庭锴提着公文包进了前屋，连忙起身拍拍裙摆上的花末穿过门廊走进客厅来，庭锴疲惫的靠在宫庭式高大真皮沙发上，公文包随意放在旁边，左手拿着金丝眼镜搭在公文包上，右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撑着头揉按着太阳穴，紧闭着的两只眼睛被高挺得像山丘的鼻梁相隔得很远，若不是那大拇指偶尔蠕动一下，还以为是睡着了。留声机播着港台明星的流行曲子清脆激越，在客厅老式摆设物件上来回扫荡，触碰声音记记清脆生凉，墙上的老式壁挂大钟“咣——咣——咣——”敲了三下，流行曲子与老挂钟悠扬慢声调格格不入。赵明珠问：“今天回来的忒早呀？”一面递过来一杯热茶，又从茶几里拿出二碟点心来，“这是明新从云南寄来的老树茶，你试试如何，桂花糕是上午采摘新鲜桂花做的，还有托人从澳门带回来的葡哒，味道就是不一样。”见林庭锴不说话便走过来帮他揉搓额头，接着说“我方才在花园里摘桂花，今年的桂花开得可好了，颗粒饱满结实，这莲生太奶奶不是闹着要回乡下去住吗？我打算酿一坛桂花酒给她带回乡下，再托人从澳门带些巧克力，合桃酥，也得办风风光光体体面面才是。”过了半刻林庭锴才睁开眼睛，呷了一口茶，拿起一块桂花糕看了看又放回碟中，说道“明天你到海棠学校去一趟，南方的公司经营状况出了点问题，那边一直没有好好打理我想过去好好拓展一下，那边的学校要比这里的好，海棠这成绩能不能考上大学都不好说。”赵明珠正为莲生太奶奶的事情发愁，这突而其来的变化刹时间不知所措起来，“走这么急呀？这得长期在那边了吗？”明珠看着海棠父亲阴沉的脸也不再多问，过了半响庭锴说道：“你整天就知道打牌侍花弄草，也不看看家门口那些小混混都排到对面街去了。”明珠嘴角轻轻上扬了一下说道：“海棠这孩子乖巧，平日也不见得与谁有来往，来去的就与镇上那几个女孩子玩，莲生这孩子懂事看着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日前打牌时镇长夫人还提起海棠夸赞海棠呢。”这时候庭锴拿起一块桂花糕吃着说：“海棠房间的琼瑶小说比你的桂花还要多！书房里那么多书就不能好好读！光读那些没用的闲书！”明珠说：“这孩子自小体弱得一身清伶袭气，又给老太太娇惯坏了。”

“谁给娇惯坏了呀？”

明珠听到海棠的声音看了一眼庭锴说：“你看，白天不说人。”

“吃茶的功夫都说别人闲话，给宠坏了的女子。”海棠抿着嘴角似笑非笑笑意从嘴角酒窝上串到一双杏花眼像一团灼灼小火苗在风里忽明若暗漫不经心又乖巧恬静的样子，男生看见海棠自会心生情愫自作多情，她收到的署名匿名爱慕情信多到数不清，女生看着自然认为海棠矫情顾盼，因而海棠得男生喜欢而招女生嫉妒，好在海棠生性文静人缘好结交女生姐妹相称者众多，然而只有莲生知道海棠的心思。海棠见父亲不说话便拿起一块桂花糕往嘴里轻轻咬了一小口转身递给莲生说“走，我们到亭子写作业去。”今天周末放学早，海棠为了更多时间看小说便催着莲生走。

“瞧你这孩子，来来，莲生，把这碟葡哒也拿去吃了。”明珠嗔着海棠一面把桂花糕葡哒递给莲生。

莲生连忙把刚才海棠递过来的桂花糕往嘴里一塞，腾出双手接过明珠递过来的二碟点心，微微躬身鼓着腮含糊的说：“谢谢明姐！我们写作业去了。”她跟着海棠叫“明姐”亲切又时髦，明珠也乐意听起来年轻很多。莲生比海棠高出成个头，身材也比海棠结实，如果说海棠像一只小鹿，莲生就像一头小海豚，浑身散发出力量与憨实，圆圆的苹果脸，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下巴一家亲，倒是一双吊梢眼斜斜的在脸上画了生动的一笔。

太阳从后山斜斜照过亭子把他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海棠悄声说“你赶紧的把作业写完给我抄，这周末我要看完这本小说周一还给苏荷，苏荷可用了美人计才弄到手的首发版本先给我一睹为快，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说完熟练的摊开课本压住小说认真的看了起来，上课她也是这样摊开课本挡住小说偷偷看老师来了就用课本遮挡住当是很认真看书的样子，莲生拿出作业本飞快的写嘴里嘟哝着：“你大小姐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是在抄作业的路上就是泡在小说里凉快！”海棠只顾看小说没理会莲生说话。

“你看，孩子们都怕你，莲生这孩子真是懂事，学习又用功。”明珠看着她俩走远的背影说。

庭锴忙于事务与应酬，已经很久没这样看过海棠了，下午的阳光把她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海棠纤瘦的影子走着晃荡着，一会与莲生的影子重叠成一个结实的影子，风一吹孤单的影子便也就随着晃荡起来，庭锴望着她们的影子沉默了很久。

“今年的中秋办热闹点，邀请镇长一家过来热闹热闹，这层关系还是要在的。”庭锴说完提起公文包到书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