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红玫(2 / 2)
那么粗壮,那么繁密的法桐。
她牵着释心从这边走到那边,又穿过杉林走到墙根,返回法桐。
她笑了。
如同落到红花石蒜上的蝴蝶。
那么明亮。
那么妩媚。
那么妖娆。
释心看痴了。
所有人的目光均已投到红玫身上。
老人、女人、少女,小孩。
他们围成很厚的圈,把红玫释心围在中间。
红玫似乎早已习惯别人的注视,非但没有脸红,反而轻盈地转了几圈。
就在她转圈的时候,四个老人流出了口水,一个老人假牙笑得掉在了地上。
很久很久,人们才散去。
红玫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看我吗?”
“因为,因为……”释心的脸一片赤红,终于鼓起勇气说,“因为姐姐很漂亮。”
“对,丑女人即使赤*着在街上行走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美女即使穿上十件棉袄,在街上乞讨也会有人看的。”
她仿佛在对释心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释心静静地听着,不说一句话。
她的眼里突然掠过一丝忧伤。
淡淡的忧伤。
然后她全身仿佛被这种忧伤沾染,心灵仿佛被这种忧伤填满。
释心觉得这位姐姐笑的时候连眼睛都在笑,不笑的时候眸子会流出隐隐的哀伤。
红玫和释心终于到了队伍最前。后边仍是长龙一条。
“你叫什么名字”?登记人员问道。
“金红玫。”
“年龄。”
“22。”
“哪里人呢?”
“浙江义乌……”
大学在路两边,一边是住宿楼,一边是教学楼。两边用地道连接。
如果不走地道,也可以走马路。
马路是能容四辆马车并排通过的土路。
红玫和释心被安排到了教学楼。
通过地道,他们便闻见一股熏天的臭气。
“姐姐,怎么这么臭呢”?释心捂住鼻子道。
“人多了当然臭了。
这里有各种年龄,各种职业的人;素质高的人,素质低的人。”
红玫皱着眉继续说:“可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在这里生活。出去一定会死,在这里兴许还能保命。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无可奈何。
十岁的释心感到了悲哀和无可奈何。
到了门外,臭气更浓:
老人的口水味、女人的香水味,奶水味,婴儿的屎尿味……
脏兮兮的脸、乱蓬蓬的头发、杂乱的被褥,衣服,鞋子,很久没洗的碗……
除了这些,还有一股浓重的潮气。
红玫在刚进门的地方将被褥放下。
她瞟了眼旁边的人。左边是一个文静的女大学生。右边是一个尼姑。
尼姑大约四十来岁,长着副马脸,眼睛小而浑浊。
红玫暗忖道:“只有丑得不能见人的女人才会当尼姑呢!”
她受不了这里的一切,翻出碗筷冲了出去。
一口气跑出很远才弯着腰手抚胸膛开始大口喘气。
她突然笑了:“天呐!在这里生活几个月恐怕所有人都要疯!”
释心也笑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
自己明明很悲伤的。
“你肯定也这么觉得吧?如果不疯,他要不是呆子,要不就根本不是人”。她说着大步前行。
到了食堂外,红玫道:“只有一副碗筷,你先在这里等会儿,我吃完你再吃。”
释心简直要饿晕了,但清楚这位姐姐的脾气,便没有说话,乖乖坐到了草坪上。
一个美丽的女人走了过来。
她虽美,可脸上衣服上沾满脏垢,看来就像在垃圾堆里待了几天。
女人朝释心笑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释心觉得她的笑是泡在眼泪里的。
他回以微笑,又盯向食堂。看到各形各色的人进进出出,他咽了好几口口水。
倘在平时,他一定会安慰女人的。
猛然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释心回过头看见了女人怨毒的眼色。
她眼里几乎喷出火焰:“还我孩子!”
释心本想说自己没有抱她孩子,发现这个女人精神有问题就使劲挣开了她,起身朝食堂跑去。女人立马跟着站起,哭嚎着想要抓住释心。
食堂里人山人海,女人仍追着释心不放。释心见哪里人多往哪里钻。女人哭嚎着在后面挤。她身子没有释心小巧,落后了一大截,但仍锲而不舍,不时撑着别人肩膀跳起来看释心在哪里。释心从另一个门跑出去躲到了侧面。
他看着女人从食堂出来,流着泪在校园搜寻,消失在宿舍楼间,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怨恨。
一楼人多得像是大年初一锅里的饺子,红玫一看就上了二楼。二楼人一样多!红玫一跺脚又上了三楼。
三楼还是人山人海!
她嘴里一直骂,一直骂,把自己能想到的脏话都骂了出来。
她虽不想排队,但想到释心还没吃饭就加入了拥挤的人群。
看到红玫打饭出来,释心马上跑到她身边。
虽说只是糙米白菜,但她却吃得津津有味。释心在一旁看得直流口水。
红玫斥道:“滚一边去!我不喜欢别人看我吃饭!”
“我饿”。释心低声道。
“反正又饿不死,能饿死的话我当然会给你吃的。”
“万一饿疯了呢”?释心含笑道。
“饿不饿疯和我有什么关系”?红玫冷冷道。
释心撇了红玫一眼,转过身去,看都不愿再看这个女人了。
夕阳西下时,红玫释心穿过棕榈树来到了湖边,踏着长廊进入了湖中的小亭。
四面没有草坪,经过精心布置的树木花卉,只有在冬风中摇摆的芦苇,杂乱的灌木丛,将死未死的树木。
配以一湖残阳,红玫倍觉怅然。
她凝视着天边的残阳,道:“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愿意啊”!释心立即应道。
“我是浙江义乌人,是一个渔夫的女儿。
义乌开始打仗时,我们一家人逃到了南京。母亲找了纺织厂的工作,父亲找了坦克组装厂的工作。没几月,娘就死在一场火灾中。爹是个柔弱感性的人。娘死后,他变得疯疯癫癫的,不久也自杀了。”
“那时是冬天,我才十二岁。我穿着单衣在街上乞讨时遇到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请我吃了顿饭,让我跟她走。”
“她把我卖到了妓*。”
她忽然转过头,流着泪对释心说:“我才十二岁呀!”
“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我都是在妓*生活的。”
“如果不干这工作,我永远不知道男人有多恶心,多野蛮,多没有人性。那时我很痛苦,经常流泪,但我从没有想过自杀。”
“我觉得只要活着,哪怕像蛆一样活着也总比死了好。”
“慢慢地我开始麻木。虽然有很多钱,有最好的化妆品,鞋子,但我仍然很寂寞。”
“最可怕的不是痛苦,而是寂寞。
身边无论有多少人,我都会感觉只有自己一个。
看到别人笑时,我甚至想杀了他。”
“我的生活根本没有欢乐,只有无边的寂寞,痛苦。”
释心把手放在红玫手上,凝注着她泪流满面的脸,轻轻道:“姐姐别哭,我以后会陪着你的。”
昨天之前,他还不懂什么叫做痛苦。
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寂寞、痛苦,无可奈何。
看着她沐满夕阳的脸,他觉得她就像来自地狱般凄丽哀伤。
红玫钻入释心怀里,孩子般啜泣着。释心轻抚着她温热的背,想一辈子陪着她,保护她。
也不知哭了多久,红玫终于睡着了。
她恍惚间感觉自己枕得不是枕头,而是谁的身体,立刻窜起来指着这人的鼻尖骂道:“你……”
当看见是释心时,她立马顿住了语声。
释心愕然道:“怎么了?”
“没事”。红玫眨着眼,亲了口释心,笑道,“我还以为是哪个臭男人搂着我呢?”
“难道姐姐没有被男人抱过吗?”
红玫苦笑道:“这还真没有。那些贱男人,他们做完那件事跑得比猴儿还快。
我好希望他们能抱抱我,说点甜言蜜语,可从没有人这样做过。”
“在你怀里我睡得很香呢!”
“姐姐以后可以每天睡在我怀里”。释心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道。
“好”!红玫又亲了释心一口,“我们回去吧,好困呐!”
她高兴地转了个圈,跑出了小亭。
释心感觉双腿像是被百虫叮咬,忍住不适站起,立即扶住了亭柱。
他抬起腿,腿像灌了铅般沉重,还有那可恶的自脚掌传到小腿根部的似被电流击中的麻酥酥的感觉。
他终于无奈地坐了下来。
红玫听见身后没有脚步声,扭身看见释心仍坐在小亭里,啐道:“你怎么不走了?”
释心垂首道:“我,我不好走。”
红玫恍然道:“我压了你那么久,你一定是腿麻了吧?我们再坐一会,那个破地方我实在不想回去。”
“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呗。我感觉你和其他小孩不同。”
“我没有什么好讲的。”
“讲啊!我都把我的事给你说了”。红玫扯着释心衣袖,撒娇道。
释心沉吟道:“好吧。”
“我家在长江边。”
“爹是个脾气暴躁,好吃懒做的人。整天不是喝酒就是赌博,还经常打娘。他前两年因为欠债太多被人打死了。”
“娘原本是清朝的郡主。清亡后她流落到这里。爹强*了娘,娘怀孕后就嫁给了这个不要脸的男人。
我家的生计都是靠娘种地打渔维持的。爹死后姐姐劝娘再找一个男人,但娘怀疑所有的男人,觉得男人都是坏的……”
释心流着泪断断续续地讲出了自己的身世。
红玫将释心揽在怀里,在他耳畔柔声道:“有我在,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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