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哀(2 / 2)

流了很多。

一位慈祥的老人正平静地瞧着自己。

老人嘘寒问暖,当听到自己是郡主时便感叹人生难测,世事悲苦。

他让怜贞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从此以后怜贞就在这里生活,帮老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老人的妻子也非常和蔼。

他们的儿子是个混蛋,酗酒、打架,滥赌的混蛋。

他趁两位老人不在家时强暴了怜贞。

怜贞并没有告诉老人。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的肚子大了起来,终于哭着向两位老人说出了实情。

老人把儿子的腿打断了。他的妻子私下里给丈夫说让怜贞嫁给自己儿子。因为她的儿子三十几岁还没有结婚。

毕竟怜贞怀了自己孙子,老人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怜贞整整哭了七天。

然后嫁给了这个混蛋。

她刚出嫁两位老人就相继离世。

丈夫的劣根性马上显现出来。他每天喝酒赌博,甚至把怜贞打得流产。

两三个月之后,他糟蹋尽了家财。

怜贞手里还有一些钱,他便打她骂她,终于把钱要了去。

为了吃饭,怜贞织布,做衣服,做鞋,打渔,挖草药,养猪,养兔子……

多余的钱丈夫会要去,但他毕竟也要吃饭,也会留一些让怜贞买面买油。

丈夫仍然天天打她,骂她。

她曾想到过自杀,也曾自杀过,但当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她止住了血。

比起挨打,她更害怕死亡,害怕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化为泡影,化为梦幻。

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若心出生后,她抚摸着她柔软的身体和伸向自己的小手,便觉得无论忍受多大的痛苦也要让她快乐。

释心的出生更让她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心。

怜贞已睡着,但她的眼角却流出两行清泪。

若心道:“我们给娘采药吧。”

“好啊!”

到了溪边,他们向上游行去。走了约摸二十分钟,来到了芦苇尽头。

这里是一片茂盛的草地。

她和弟弟仔细寻找,却没有看见一根药草。

若心焦急道:“一定是别人把药采完了!这可怎么办啊!”

释心道:“我在芦苇里看见了好几棵草药呢!”

“你怎么不早说”?若心斥道。

释心垂下头道:“我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并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草药。”

若心跺脚道:“不管怎样,我们只能回去看了。”

释心瞪大眼睛瞧着两旁,若心在他后面也仔细瞧着。

“那不是吗”!释心兴奋地指着左边的苇地,道。

若心随他手指瞧去,果然看见了草药。

“这里的草药真大啊”!她拔着草药说。

“是呀!我们可以赚大钱了!”

若心笑啐道:“靠这点草药赚不了大钱的。”

释心挺起胸膛道:“草药不能赚钱,别的东西可以赚钱呀!我一定要让你和娘过得幸福!”

看着弟弟的神情,若心流出了眼泪。

“我怎样都行,娘辛苦了一辈子,你一定要让她幸福。

“我一定会让你们都幸福的!”

网里有好几条鱼!最让若心吃惊的是竟有一条红鱼。

村里传说只要有人打上来红色的鱼,一家人吃掉,那么这家人几年之内都会平平安安。

鱼已筋疲力尽,美丽的身体也被网刮破。

在若心手里,它只是轻摆着尾巴,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她。

若心想也没想就把鱼放回了水中。鱼儿很惊奇,很喜悦,在她身边游了几圈才灵动地游开。

若心坐在地上,想着今晚母亲听到铁生提亲时会是什么心情。

“娘一定非常伤心。”

她已泪雨滂沱。

“娘历尽辛酸,受尽折磨,是一个多么悲苦的女人啊!”

“我结婚以后不会去外边,只会生活在这里,生活在母亲身旁,好好照顾她,让她幸福。”

她又想到母亲看着自己的外孙一天天长大,想到自己的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情景和母亲脸上的笑容,不觉笑出了声。

释心竟然在游泳!

一看到姐姐,他立马从溪里上来,垂着头走了过去。

若心流泪道:“你不是说好不玩吗?”

“水不凉。”

“你!你还犟!如果生病了娘难道不会担心吗?”

若心的泪更多了。

释心紧紧抱住了姐姐。

他流泪道:“你不要给娘说,我以后一定不会犯错了。”

若心没有说话,只是搂着弟弟不停地流泪。

为什么他们的泪总是那么多?

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原本就充满了悲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幽幽道:“你以后千万注意,不要惹娘生气,不要让娘担心,知道吗?”

“知道了,姐姐”。释心流泪道,“你别哭了,好吗?”

路似乎被人铲去了一层,而且还有斑斑血迹。

若心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释心声音颤抖着说:“你回去换衣服时来了一些士兵。他们跑得太急,甚至踩着同伴的身体往前跑。之后一辆小汽车从倒地士兵的身上碾了过去。”

若心笑啐道:“别骗人啦!”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悲惨的事,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

村里的小混混迎面走来。

这个平素飞扬跋扈的人今天竟紧紧贴着篱笆行走,就像路上有毒蛇一般。

“你们知道吗?这条路上刚才全是死人,被踩断的骨头和满地的血迹。”

若心和释心清晰地听到了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若心像是忽然掉进了冰窖里,身体不住打战。释心钻入了姐姐的胸怀,不住哭泣着。

她虽然害怕,仍鼓起勇气安慰弟弟道:“别怕,你不是还要保护我和娘吗?”

“我怕”。释心怯怯地说,说着他抱得更紧了。

“不要怕,我们快走吧”。若心牵着弟弟,流着泪加快了脚步。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了母亲的苦心。

母亲仍在床上躺着。

若心和释心轻轻走进了房里。

若心道:“你乖乖坐着,想睡的话就上床睡一会。千万别吵醒娘。”

“嗯,我明白”。释心轻声道。

若心轻抚着弟弟的脸颊,强笑道:“路上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你也别再害怕。”

“嗯。”

“那我去做饭了,记住,千万不要吵醒娘。”

若心转身看看母亲,再次叮嘱道。

她一走进厨房就坐在凳子上哭了起来。

并不全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深深的悲哀。

她从未想到人会这么自私,这么可怕。

她一直哭着。

哭着。

发丝。

肩膀。

不停地颤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哭累了,也或许眼泪已流干。

她终于缓缓抬起头。

缓缓擦干眼泪。

缓缓开始做饭。

水煮白菜,调熟南瓜,炒豆角,西红柿炒鸡蛋,炖鱼。

怜贞看着女儿的心意,心里暖烘烘的:“你俩快吃吧!”

释心尝了一口西红柿炒鸡蛋,笑道:“姐姐的手艺真不错!”

若心低下了头,脸已羞得通红。

“你看姐姐都害羞了”。怜贞笑道。

“呵呵!姐姐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害羞呢”!释心趴到姐姐腿上看着她的脸道。

若心的头更低,脸也更红。

他们吃得非常干净,一粒米,一点菜都没有剩下,就连释心碗里也是空空的。

吃完饭,若心便坐在了花圃里。

她仍然穿着白色的旗袍。

周围的鲜花与她并开,顿时失去了颜色。

黄昏已来,太阳变成了从未有过的血红,连云彩和天空都变成了血红。

大地已将陷入黑暗。

永恒的黑暗。

若心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云彩,望着天空。

她看着大路,却没有看见那个人。

期望变成了失望,失望变成了眼泪。

等到圆月升空,铁生还是没有回来。

她终于失望地向房里走去。

篱笆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若心来不及转身,就听到了一声呼喊。

“若心!”

声音并不大,但是足以让她听见。

月光下,她的眼里有两行泪流出。

铁生看着月光下的若心,整颗心都已融化。

“若心啊!你们先聊。我进去和你娘商量些事情”。铁生的父亲道。

若心垂下头轻轻道:“嗯。”

“你怎么现在才来呀?我等了你一下午,怎么都没看见你?”

铁生爽朗地笑道:“我想给你个惊喜,所以绕其它路回来的。”

“日本人马上就打到南京了,我们准备明天渡江,你和你娘,释心也一起走吧。”

“你可真讨厌。明明知道我在等你,还绕其它路。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若心轻轻捶打着铁生的胸膛道。

“打到南京就打到南京呗!反正我们是平民,他们又不会对我们怎么样。”

“每天的报纸不都在报道那些狗娘养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妇女和三岁小孩都用刺刀杀死吗”?铁生严肃起来。

“我爹来除了提亲也想劝娘和我们一起走。”

“这要看娘的意思了”。若心垂下头道,“她不会走的,你也不要走,好吗?”

铁生急道:“我都说了这边很危险的。咱们进去劝娘吧。”

白富贵提着篮水果走进了门。怜贞正在缝衣服。

白富贵朗声笑道:“若心她娘,我是来提亲的。”

怜贞抬起头道:“这是儿女们的事情。他们只要彼此喜欢,我一定会同意的。”

“对啊,只要儿女们能够幸福,我们也就不枉此生了。”

“你有没有听说南京城马上就要破了。”

释心听到南京将破,想到报纸上那些可怕的相片和今天早上死去的士兵,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我已经知道了”。怜贞淡淡道。

白富贵很是吃惊,道:“哦?那我们明天走吧?等战争结束再回来。”

怜贞道:“我倒不担心他们会对我们做什么。他们要的是整个中国,又不是杀人?突然离开,我和孩子都会不适应的。”

白富贵恳求道:“还是保命要紧,你就和我们一起走吧!”

怜贞坚决地说:“我不走,若心要走的话我不会拦的。”

白富贵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看到若心进门,白富贵立刻道:“你娘不愿意走,你赶快劝劝她吧。”

若心知道母亲只要打定了主意,就绝对不会改变。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含笑坐到了母亲身旁。

“您就和我们一起走吧,留在这里很危险的”。铁生焦急道。

“我不走”。怜贞道,“若心,你要不和铁生走吧?”

“我也不走”。若心垂下头道。

她的声音苦涩而坚定。

“您就和我们一起走吧”!铁生霍然跪下来道。

“你们走吧”。怜贞说着走回了卧房。

铁生见劝不动岳母,又对若心道:“娘不愿意走,你就和我们一起走吧?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呢?”

“我死也要和娘死在一起”。若心流泪道,“这边一安全,你就赶紧回来。我会一直等你的。”

铁生深深垂下了头,强忍的眼泪打湿了地面。

“怜贞,我们走了”。白富贵朝着卧房说。

怜贞答道:“嗯,你们多多保重。”

若心把铁生送到大门口,拉着他的衣袖不忍放开。

铁生叹息道:“唉,娘真的好固执啊!”

“一定要早点回来,知道吗”?若心抬起脸,流着泪说。

“我一定会早点回来娶你的”。铁生说着握住若心双臂,看着她粉红的唇瓣,深深吻了上去。

若心没有闪躲,流着眼泪等待着他的嘴唇。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唇才缓缓分开。

“那我先走了”。铁生凝视着若心,道。

若心猛然抱住铁生,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良久良久。

直到铁生走到路拐,看不见了,若心依然流着泪瞧着……

一大清早若心就已洗漱完毕,等在路上。

她穿着新买的白色旗袍。

雾很大,连两三米外的人都看不清。路上有很多人,他们拖家带口准备渡江。还有一些从南京来的开小汽车的人。

看着繁多的逃亡者,若心心里非常不安。

两个男人朝若心走来,其中一人道:“呦!真漂亮啊!”

另一人道:“漂不漂亮与你有什么关系?。”

那人笑道:“现在没有关系,以后说不定就有关系了。”

若心低着头不说话。

“你有对象没有”?那人又走近了两步。

若心依然不说话。

“原来是个聋子,真可惜啊”!那人说着和另一个人走了。

若心终于抬起了头。

她脸上沾满水粒,不知是雾气还是眼泪。

“若心啊!你娘呢”?村里的老妇在儿子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若心强笑道:“在家呢。”

老妇疑惑道:“哦?你们怎么不走啊?”

“娘不想走。”

“快走吧!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老人关切道,“要不我进去劝劝?”

“不用了,您老慢走”。若心道。

“好吧!你们也尽快走。”

“嗯。”

铁生提着蓝白相间的大帆布包走了过来。若心看见他时便垂下了头。

她很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包,跟在他身后。

“你好早啊”!铁生退后两步,笑着说。

他等了几秒不见若心说话,皱眉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他又等了几秒,若心依然不说话。

她走到了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

他知道她很悲伤,却不知道如何劝慰。

他牵起若心的手,道:“战争一下子就结束了,你不要伤心。”

若心垂下头,低低道:“我害怕。”

“怕什么?”

“怕你路上出事,怕我这里出事,怕你在那边有其他女人,怕你吃不饱,穿不暖,怕你永远不会回来。”

她语声哽咽,眼泪婆娑。

“你可真是个傻瓜啊,我怎么可能有其他女人”?铁生的语声也有些哽咽。

他继续道:“你会等我一辈子,我难道就不会等你一辈子吗?”

“我知道这里有一个温柔的女人一直等着我。”

若心早已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不停哭泣着,单薄的肩膀不停抖动着。

铁生使劲抱住她。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她的身体那么烫,流到自己胸膛上的泪珠却那么冰凉。

长江上停着一艘很大的船,许多人正在往上走。

每个人的年龄、经历,相貌都不相同,但表情却都那么悲伤。

若心看着铁生的眼睛,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还是和我走吧?”

若心好容易控制住的眼泪又如瀑布般落下:“我不能和你走。我还有娘,还有弟弟,不能那么自私。”

铁生猛地拉住若心,想把她硬拉上船。若心拼命挣扎。怎奈自己力气太小,仍被铁生拖着向前。

她突然拿出一把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一条凄艳的血线立刻从她洁白的脖颈上现出。

铁生大吃一惊,急忙放开她的手,跪在地上以手掩面道:“你怎么和娘一样固执?待在这里真的会死的。”

若心也跪下,慈母般将爱人揽在怀里,道:“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铁生抬起头,看着若心凄美的脸,又吻了下去。

铁生向船舱走去。

他竟没有回头!

若心倍感意外,思忖道:“他怎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莫非是生气了?”

她异常焦急,看到铁生即将走进船舱,大声道:“你千万不要负我!”

她的语声那么大,那么深情。

不知为什么,铁生还是没有回头。

若心心碎了,碎成一片一片的。

每一片又碎成了千片,万片。

船没到江心,已完全看不见了。

若心瞪大眼睛,希望看见船的影子,可眼里蒙着一层难以褪去的水雾。

雨突然下大,打在若心薄薄的旗袍上,打在枯黄的草木上,似是一支悲伤的曲子。

若心蹲在地上,不停哭着。

雨水混合着眼泪从她发丝,下巴不停流下。

雨水冰冷刺骨,可若心浑然不觉。

再刺骨的雨水岂能抵得过一颗少女破碎的心?

直到雨停,她才缓缓擦干眼泪,缓缓站了起来。

若心走在路上。

机械地,摇摇晃晃地向前挪去。

仿佛已经失去了魂灵。

怜贞给若心留着早饭,可怎么等若心也不回来。

“她当然不会走。”

“即使赶她走,她也不会走的。”

雨越下越大,怜贞越等越急。她拿起把伞,冲进了雨中。

若心寒冬草叶般不停摇摆。

怜贞心似刀绞。

若心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怜贞连忙跑过去背起了她。

这时雾气渐渐散去,惨白的太阳现在空中。

“娘,你说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变得这么悲伤?”

“如果没有这该死的战争,我现在就可以和铁生结婚,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你和我看着他们长大。

我没有什么奢求,不过希望你和弟弟能一辈子开心,我和他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小村庄,过简单幸福的生活。”

“为什么上天连我这么小,这么小的愿望都不给我实现。”

若心哭着说……

怜贞给若心擦干头发,脱掉衣服,让她躺在了被窝里。

她静静地看着女儿,轻抚她的面颊。

不知何时,她的眼泪已流下。

一连串的眼泪,如雨点般不知休止。

怜贞特意做了几样好菜。

这时若心已醒来,但身体仍十分虚弱。

怜贞道:“释心,快去给姐姐喂饭。”

“好的。”

释心端着汤碗,稳稳地走了过去。

他看着姐姐苍白的脸颊,眼泪忽地流了出来。

“你可真是小孩子啊!这么喜欢哭”。若心擦着弟弟眼角的泪,柔声道。

“姐姐不是也经常哭吗?”

“谁说的”?若心眨着眼道。

“当然是我看见的。”

若心低着头,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释心吹着滚烫的汤。

直到汤完全凉下来,才缓缓送到姐姐嘴边。

“我以后一定好好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哭了”。释心认真地说。

“嗯”。若心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弟弟的头发。

怜贞听到儿女的对话,眼泪又已流出。

夜晚很快来临。若心早早就睡了。

释心非常高兴。

姐姐一睡,他就可以独占母亲的胸膛。

平常他一人独占,姐姐就会生气地扳开他的手,母亲也总是说自己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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