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盲1(1 / 2)

月岛萤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雨正下得密不透风。他才做完手术,眼睛睁不开,只能任由黑尾铁朗带着。直行,左转,走出十米远,身边的人掏出钥匙,替他拉开车门。月岛躬身坐进去,对他道了声谢。

淅淅沥沥的雨声,把那人的声音吞没一点:“不用客气。”

“我知道。”他下意识抬头扶眼镜,却忽然想起眼镜已经在术后被黑尾收进了包里,“毕竟前辈天生待人热忱。”

六月一到,东京连日下雨,空气仿佛游满金鱼,人也跟着长蘑菇。前阵子警视厅刑事部组织体检,查出月岛眼底有个裂孔。医生说你算是运气好,晚一步发现,很容易发展为视网膜脱落。于是月岛当天就去批假条,告诉黑尾自己周六早上要做个小手术。第三机动搜查队队长签字的手顿了一下,头也不抬地问他,怎么了?

仿佛只是例行公事般一问。月岛想,我本可以不必答的。然而他还是鬼使神差交了底:“先前体检查出来的……眼底裂孔,打个激光,之后得休息几天。”

“双眼都打吗?”

“应该是吧。”

黑尾看了眼墙上的排班表,说周末木兔赤苇值班,横竖没什么事儿,我陪你一起过去。月岛条件反射想说不用,接触到他兴味盎然、近乎挑衅的目光,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前辈用不着这么积极加班吧。而且没记错的话,”他换了个说法,“医院是一队的巡逻范围?”

“前辈也不想加班的。”黑尾耸耸肩,把签好字的假条递过来,指尖在他掌心蜻蜓点水般一掠,“不过你打算怎么回来?乘地铁?我担心我们的新人刚打完激光,连闸机都过不去。很可能还会平地摔跤。”

此刻月岛坐在后排,觉得黑尾话虽然多,但是道理也没有错。他的确没法自己回家。视网膜裂孔手术排在上午最后一班,体检那天见过的医生面诊完所有病人,才掏出钥匙打开激光操作室的门。在这之前,月岛已经滴过四次眼药水,散瞳散得近处一片模糊,黑尾还故意把手机屏幕举到面前,问他上面写的什么。简直是三岁小孩。

月岛跟在医生后面走进房间,看他掀开防尘布,指挥自己在仪器前坐下,又问高度怎么样,下巴够不够得到?他心想,这和那些测视力、测眼压的仪器也没什么区别,不料下一秒,医生撑开他的眼皮,把一块涂着凝胶的玻璃透镜贴了上来。

黏黏乎乎的,像冰奶油,又像果冻。这东西可以接触角膜吗?月岛当然不会问。紧接着医生按下开关,视野大亮,一束白光笔直照过来。他条件反射性移开视线,却听医生说,往前看。

往前看便相当于直视白光。直视了还不够,医生还要调整角度,仔细观察,偶尔让他的视线往四面移动。月岛这才领悟中学课本上的光热转化原理,只听见自己耳边轰隆作响,浑身血液都往头上涌,痛苦程度不亚于徒手去抓白炽灯泡。

黑尾没有跟进来。他应该是坐在外头那排长椅上玩手机,就像月岛刚进搜查队的时候,两人一块儿出去巡逻,黑尾也是让他开车,自己坐在边上玩手机,美其名曰训练新人。虽然同属刑事部,但是机动搜查队和搜查一课那种精锐部门不同,他们什么都查,上至杀人放火,下至扒窃失踪,日常工作就是开着匿名巡逻车到地区巡逻,放自己的歌单,烧公家的汽油,接到警情,就迅速赶往事发地点,进行初次调查。如果无法解决案件,再移交给搜查一课和三课。黑尾还说,若不是上头有规定,他甚至想注册个Uber赚点外快。

月岛的思绪悬浮在那一片空茫的白光中,只能感觉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沿着脸颊滑到口罩里面。无纺布底下,温热的是自己的气息。偏偏医生还说,往前看,马上就好了。

毫无诚意。他的下巴快要搁不住了。这时候医生动了,月岛听见衣袖拂过桌面的声音,紧接着,白光变暗,变作能够适应的绿色光线——医生按下按钮,滴的一声——仿佛烟花在视神经上炸开,眼前捏爆了一个血橙;几次下来,疼痛逐渐清晰,酸胀感泛起,连带着后脑勺也痛,恍惚间觉得有子弹打穿了头盖骨。

然后又换左眼。相同的流程再来一遍,医生推开房门叫黑尾进来的时候,月岛双颊满是泪痕,眼睛根本睁不开。耳鸣仍在继续,他听见黑尾问医生,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医生说别搬运重物,别剧烈运动,一个月之后再来复查。

“大夫辛苦,这边我来就好,别耽误您吃饭了。”他几乎能想象黑尾热情挥手的模样。没睡好的头发翘得乱七八糟,底下是一张生人看了赏心悦目熟人看了颇不对味的脸。前辈总是很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他想。

于是前辈把注意力转回他身上了:“感觉怎么样?可以自己回去吗,阿月?”

不愧是前辈,嘴上说着令人恶心的客套话,手上已经很快乐地把他搁在桌角的眼镜收进了包里。“……不可以。”月岛觉得自己的确被恶心到了,“还要麻烦前辈送我一下。”

这是休息日。黑尾开自己的车,可以名正言顺挂路上有些堵,月岛靠在后排临窗的位置上闭目养神,听见黑尾打开歌单,听见黑尾说:“你现在很像悲情剧男主角。”

月岛不响。你现在很像闲得没事干。

“就那种,刚刚失恋,或者刚刚坠入爱河,从外面打车回家,头靠在车窗上,然后外面的灯光从脸上飞快地闪过——”

“好有钱的男主角。”月岛打岔,“我可打不起车。”

黑尾十年驾龄,据说(据他自己吹牛)高中就已偷摸他爸方向盘过瘾(并因此被当地警署的值班警察拎着耳朵教训),虽然今天路况不好,但车倒是开得很稳。月岛本来是想睡觉的,可是前辈辛辛苦苦送一趟,他心里到底过意不去,便打算说些什么。

思来想去半天,只冒出这么一句:“前辈刚才换过车位?”

他听见黑尾打转向灯:“怎么发现的?”

月岛很笃定:“出了门诊楼,先直行,后左转,没几步就到了。要是按照早上来时停的位置,应该还要再转一次,走个几十米。”

黑尾“嚯”了一声:“我看雨那么大,你做完手术又睁不了眼,外面等着也无聊,干脆下来挪了车。少走几步路也好,你现在可是伤员。”

月岛不响。黑尾那番关心来得自然,仿佛早上来接、中午又送,中途还大费周章下去挪了车,只是随手尽一尽前辈的责任。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不是有点异样。

疼痛稍有缓解。月岛眼皮撑开一条缝,他个子高,毫不费力就能借着后视镜看到自己的脸。然而手术效果还没过去,视野暗沉,仿佛蒙了一层黑布,眼前的景象也失真,轮廓朦胧,泛着赭红色的光。

然而后视镜照出的却是黑尾的脸。眉毛斜飞入鬓角,一双眼睛在看他,像深潭底下的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表情莫测,月岛看不清,只觉得似乎在笑。一把年纪了,笑得像是十七岁第一次摸到父亲方向盘,捉摸不透,就是开心。

于是他迅速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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