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部第一章1(2 / 2)

男孩儿蹲在灶下生火,那红彤彤的火光抖动着,像是一匹红绸布。他朝红绸布伸出手去,从此后他便懂得了远离。唉!那匹红绸布可真是好看,如同天上的锦缎。男孩儿同朋友说了关于锦缎的美丽,夜里朋友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身披锦缎,舞动着离去。于是第二日他用娘亲的衣衫做了一件小披风,夕阳将落,余晖瞬间成为星火,落在朋友的身上,从此后他便只能穿着那身锦缎了。从那之后,男孩儿知道了,锦缎可以是红色的,也可以是黑色的,还可以是白色的。

池中的白色莲花啊,只盼你静静绽放。静静地,不惊扰谁,也不被谁惊扰。只做一朵单纯的白色莲花。不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出现,不在女孩儿精致的白瓷长颈瓶中出现,也不在一个厨子的刀下出现。我想你静静地开,静静地落,静静地结子,不要聆听寺庙里念诵经文的声音,不要倾听男人女人的缠绵爱情,不要理会琴瑟丝竹的响声。静静地摇曳,静静地赏月,静静地对“镜”整妆。喜欢你,池中的白色莲花啊,喜欢你静静地绽放!

月亮上没有嫦娥,嫦娥在地上,月亮上也没有光。那月亮上有什么呢?女孩儿抬头望向月亮,月亮上便有了玫瑰,文人抬头望向月亮,月亮上便有了诗,旅人抬头望向月亮,月亮上便有了故乡的愁绪,狼王抬头望向月亮,月亮上便有了神,鲤鱼抬头望向月亮时,月亮上便有了梦。月亮上有什么呢?有孩子的糖果,穷人的钱财,暴虐者的不屑一顾。当“嫦娥”落在月亮上,人们离神圣的月亮好像也更远了!

霜降之日,菊花于万物之宁静中开放。它静悄悄地依着木篱,它看见眼前的霜,霜下的落叶,蘸满秋霜的万物。它不曾同它们成为朋友,以往不会,此刻不会,将来也不会。它唯有静静看着它们,而它们也唯有静静的被它观看。若是哪日它们同它说话,它会欣喜吗?它也不晓得,想来该是吵闹的。它喜欢这样清净,它们也喜欢这样清净。它同它们一起,安静的供奉着一尊菩萨的心,瑟瑟的秋风是默念的经文,不为给谁听见。那为了什么呢?一定要为了什么吗?那个所谓菩萨的心又为什么不能是空呢?就如同现在,于空寂中安详宁静。

霜降了,秋过了,雪悄悄来了。你猜几时的雪最好看?是正下着的雪最好看,还是落在琉璃瓦上的雪最好看?是情人伞尖儿上的雪好看,还是吐蕊腊梅上的雪好看?是松树枝上的雪好看,还是溪水流经的岸上雪好看?是枯荷上的雪好看,还是印着动物脚印的山间雪好看?想来是人迹难道,足下留情的地方,那处的雪最好看。有雪之纯白,亦有雪之清寒,更有雪贪享一刻是一刻的孤寂。一到下雪之日,天地一色,整个天地间供奉着寂静。

雪未化,首饰铺子大开着铺门,除了掌柜的却再无一人。金钗银坠摆在那儿煞是好看。往日里俏丽的姑娘、端庄的妇人经过铺门总会进来看上一看,可今日里却全无一人。掌柜的早已知晓,却仍早早开了铺门在此候着。手里握着一册书,一旁沏着有些酽的茶正冒着热气,不远处的炉子中正燃着火,噼噼叭叭的响,却总能在间隙里听见掌柜的翻书的沙沙声。偶然有人从街上走过,也会朝内望上一眼,若掌柜的看见了,二人便各自点点头,若是掌柜的未看见,那路人便转回头,揣着手,赶自己的路去了。

正午,太阳正暖之时,掌柜的放下书,起了身,抖了抖身上的衣裳,缓步出了门。正对门儿是一家小店,店家和小二都是熟人,见掌柜的进门便迎了上去。不需赘言,只道一句老三样,那小二便了然于胸,边喊着边朝厨房去了。不多时,菜未上桌,酒却已满上了。饮尽一口酒,那下酒的猪耳朵也奔忙着来凑热闹了。再来一碟素炒三丝,一碗米饭,也就齐了。最后一根猪耳朵下了肚,再将那酒饮尽,这午饭也就吃尽兴了。放下银钱,道一句回见,信步回了首饰铺子。茶凉了续上,炉子冷了添柴,坐下拿起书,一个恍惚间,天也快黑了。掌柜的将炭火收着放到门外,用雪掩上,锁了铺门,缓缓回了家。家里妻子已做好了晚饭,正同孩子们等着他呢。想到此,他拿出两个铜板,买了两串糖葫芦。一路孤寒,在踏进家门那时就散了。家人笑意盈盈,即便吃过饭,夜里睡去了也还能在梦中看见。月亮照在灰瓦上,兴许也好奇瓦下之人为何睡的如此香甜呢!

月光漫上大地,那一刻大地开始睡去,一切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是美丽的姑娘的倩影,摇曳着摇曳着走远,远到再难看见。无数瞬息后,枝上的鸟儿开始鸣叫,大地缓缓醒来。一滴露珠落在地上,啪嗒一声,慢慢浸润到泥土里。大地这才真正睁开眼,等着那悬在树叶尖尖儿上的下一滴露珠。等它喝足了,便静静等着阳光如纱般铺陈着落在自己身上。暖融融的光暖着大地,也暖着一切。人醒了,动物醒了,花草树木也醒了。大家都在大地上醒来,而大地不悲不喜,稳稳地静静地在那里,等着月光,等着下一滴露珠将它唤醒,也等着下一日的太阳将它温暖。

青色竹排顺流而下,渔夫收起了长篙,摘了草帽,仰面躺在竹排之上。流水声潺潺,初听时极近,细听来却远了。远到何处了呢?或许远在太阳上,或许远在山林,或许远在雪天,或许远在雨天,远在男孩儿女孩儿的爱情里,远在一只孤鸿落羽而生的风间,远在一朵花开的悉悉索索里,远在一粒尘的光里,远在情人的眉眼笑意里。那青色竹排流啊流啊,载着竹排上的人,向着他想或不想的去处。四幕相合,竹排靠了岸,那人将竹排拖上岸,又换了一处躺着。流水声汩汩,时远时近。远到何处呢?远在月亮上,远在闪烁的星斗上,远在闪着光的一条鲤鱼的鳞片上,远在一滴夜半的烛泪里,远在一树瑟瑟作响的叶尖尖儿上,远在慈母手中的那根丝线上,远在严父扬起的皮鞭划破空气的哨声中,远在旅人踢踏的马蹄声中,远在青石板道旁的青苔里,远在一枝柳条画下的涟漪间。远在更远处的自己,此刻就在近前。

屠老大死了。他死那日天朗气清,河岸上的柳,溏中的荷,远处的鸟儿,近前的蝴蝶,各自或悠然或奔忙着。屠老大跌坐在肉铺前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杀了人。杀人啊,那可是杀人啊,他这一辈只杀过猪。猪的血顺着溪水溜走了,他也早闻不见血腥味了。可那人血喷在脸上,那样热气腾腾,那样腥气。他怎么就为了两枚铜钱杀了人呢?他后悔了,悔不当初。

那日他是如何高举手中的屠刀,划破风声,一刀劈向那个穿着藏蓝布衣的男人的?在鲜血溅到脸上之前,他仍未有所觉察,眼前之人不是一只猪。当他想到那是个活生生的人时,他的手软了,砍刀落了地,咚地一声响,吓得他的腿也软了。周围乱糟糟,却又静悄悄。而后他被羁押在狱中,第一日他惶恐害怕,满脑子都是那个死去的男人;第二日他更怕了,可那个男人的面貌远了淡了,他看见一头头的猪脸人身的怪物朝他扑过来,他被一群嗜血的猪啃食的骨头也不剩。第三日,狱卒端着他在人间的最后一餐来看他,他一眼便认出那肉是猪颈肉,他疯了一样打翻狱卒的饭菜,缩在角落里惊恐大哭。猪妖要吃他了,猪妖复仇了。他知道了,他杀得那个人从来也不是人,而是一头成了精的妖怪。他又哭又闹,等到狱卒再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他怎么能做个饿死鬼呢。他将地上的饭塞了一嘴,还不待咽下去,便被用布条塞住了嘴。他跪在刑台上,微风和煦,春暖花开,万物宁静,没谁为他哭泣,除了他自己。屠老大那么多年机械、麻木地杀猪而得来的勇武,在杀了人后便用尽了。

昨日的那片雪可曾是今日的那片雪?昨日的那滴露珠又可会在今日落下?这一切人毫无所觉,唯有大地,唯有它知晓。为何人会毫无所觉呢?哎!他头顶青天脚踩大地,然而头顶青天万里远,脚下大地尘埃近,然后?然后他便瞎了。神佛也瞎了!哎,这话可并非我说的。是谁说得呢?是瞎了的他说的。大地听见他的话,一滴露珠滴落在他额头上,那露水顺着流进了眼里。那是一滴药水,却治不好他的眼疾,倒是嘴又遭了罪。破口大骂之际,遭逢燕子如厕。这亦是海外良方,却不能让他少说一二句话。等着他的是明日的雪还是今日未落的露珠呢?怕是什么都没有了吧!大地收回了它的馈赠,神佛也闭上了眼睛。一切归于寂静!寂静!寂静!

一粒尘埃落在野草细长的叶儿上,叶儿颤了颤,或许吧!风一吹,那尘埃便长了翅膀,只是它是一只没有脚的鸟,顷刻便落了,就落在女人的罗裙上。那罗裙亦长了翅膀,只是它不是一只鸟,而是一只蝴蝶。蝴蝶振翅,鸟儿只好又飞走了。它飞的不远,就落在女人身旁男孩儿头顶翘着的发丝上。男孩儿一扭头,见了不远处卖糖葫芦的小贩,摇头耍赖想要一串红彤彤甜滋滋的糖葫芦。那尘埃也跟着扭头,一下便撞上了男孩儿身后的官家夫人身上,那官家夫人着一身华服,熏了香,尘埃一个喷嚏,迫不及待地逃之夭夭了。它站在树尖尖儿上,笑眯眯地看着来往的人,左右忙飞的鸟虫,笑着笑着,一打滚儿便跌进了鸟窝里。鸟窝的羽毛失了光泽,久没有鸟儿打理过了,可仍旧暖融融的。尘埃蹭了蹭,便沉沉睡去了。猜想它定会有个好梦!

县太爷的乌纱帽掉了!呵呵呵!他带着家眷回了老家,行李整整装了几大车。山匪早早得了风声,埋伏在官道旁,只等着前县太爷的那几车财宝。人?人山匪倒是全然不在意的,多少人,什么人,男人或是女人,老人又或小孩儿,最后也都是死人。所以你看,这人全然是无需在意的。咕噜咕噜的车轮声如丧钟之音,由远及近。山匪抽出身上的长刀,从两侧道旁一跃而出。之后便是震天的杀声与惨叫声。之后?之后一切归于宁静,连鸟儿也绝迹了,只有蝉在这个暖阳夏日里嘶鸣。如果有谁撩开路中央那辆失了马的马车上带血的帘子,便能看见一个抱着一尊白玉观音菩萨像的稚童。他不哭也不叫,只紧紧抱着怀中的白玉观音菩萨像。那个高大却尚未续须的年轻山匪,他撩开帘子,杀了马车内的女人。之后他的刀再次抬起,撞进了角落那个稚童墨玉般的瞳仁里。他放下刀,转身跳下马车。这年轻的山匪究竟看到了什么呢?又或是他只是看见了那尊白玉观音菩萨像?他是否也曾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否得到菩萨宽恕?没人知晓了!毕竟年轻的山匪在不久后也死在了别人的刀下。那缩在马车角落里的稚童在鸟儿开始逡巡歌唱时从马车上爬了出来。他仰起头,看着那天空澄澈湛蓝,与他得忧伤毫无干系。他低头看着怀中的白玉观音菩萨像,高高将其举起,瞬间摔了个粉碎。想来他一定对着这观音像许下了心愿,可那白玉观音像在碎的一瞬间也未发出半点声响。哎!从此那稚童变成了个哑巴!

观音庙内最大的那尊白玉观音菩萨像的手中握着的不只是净瓶,还有一个硕大的燕子窝。那只燕子窝足有一只蒲扇那么大,除去一公一母两只燕子,窝里还有六只雏燕。两只成年燕子不时奔忙,只为了能填饱六个孩子的肚子。小尼姑做早课时失了神,不错眼珠地望着那群叽叽喳喳的雏燕。哎,可怜的小尼姑自然挨了罚,留她一人跪在观音菩萨像前,敲一只空脑壳儿的木鱼,咚咚咚得响个不停,可经文却半点儿也未入心,她仍旧看着那个燕子窝。老师太为什么不将那燕子窝弄走呢?小尼姑想不通。那燕子吵闹不休,扰了清净。那燕子每日捉些青虫回来,这不是在菩萨眼前杀生吗?小尼姑想得头痛,想得手下失了分寸,将一杆木鱼锤儿敲折了。然而那燕子仍进进出出忙着觅食,忙着抚育那六只雏燕,雏燕仍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而菩萨呢,它正合着眼,微笑着,端端正正地矗立在天地之间。

它来了,它踏着一弯柳叶“舟”,从千年后来了。哎!它来之前该到百年后看看的。那一弯柳叶“舟”在中元节那日,划过圆月,落在了灯火通明的镇上。还搅扰了一对儿约会的男女。真是该打该打!镇上的人不喜它,嫌它整日里一副疯傻癫狂之态,它却也不动怒,却用那弯柳叶“舟”从千年后载回了一辆火车。它说火车跑得比马车快,跑得比马车稳。它说只要将村外的那片树林砍伐掉,就能将火车的铁轨铺开,火车便能跑起来。你说镇上的人啊?哈哈哈,自然都当它是个疯子了。只是还真让它拉拢来一个有钱的富户。它怎么同那人说的?哦,它说这火车建起来啊,那你就能名垂青史了。富户听了,他早有了钱,生前能享受的皆享受了个遍,这身后呢?身后他也不过同旁人一样,尘归尘土归土,丁点儿什么也抓不住。就这么着,富户出钱出人,而它,它则提供技术。城外树林一夕被砍伐殆尽,那林中鸟兽尽数朝远处逃窜。那一夜,鸟儿悲鸣不止,走兽对月哀嚎,扑棱棱,闹腾腾,尘土飞扬,被砍倒的大树咚咚咚地落地,像是敲在人心上。那一夜,整个镇子没有谁睡得好。那一夜,庙内的那尊白玉观音菩萨像轰然倒地,整个玉像粉碎,可手中那只燕子窝仍稳稳地躺在那儿,那窝燕子是这一夜睡得最熟的。第二日清晨,富户病了。他是被自己吓病的。而它?它能如何呢,它只好带着它的那辆火车,乘着那一弯柳叶“舟”回了千年后。在等着它的便是百年后了!而我?我是个看客!我生在一片喧哗之中,想得再宁静,可身上也总带着喧闹,嘴上只好念叨着平静、宁静、安静。哎!恕罪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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