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司命8(2 / 2)

黎安脸上潮红未退,扶着梁邵哑声道,“阿英,醒了吗?”黎英四肢沉得不得了,勉力抬起眼来,艰难道,“哥,你没事了?”

梁邵道:“他比你醒得早,一下便清醒了,”他执起黎安的双手推拿了几下,骨节虽仍是发红发肿,已能活动自如了,丢开道,“我给他服了断续散,十日内忌吃酸辣,免干重活,将养几个月便无大碍。”

黎英上前拉了黎安一看,包括被两男人打得乌青的腿和腹部都消了肿,仅剩些污血,大感神奇,拉着黎安朝梁邵拜谢,双眸发光得语无伦次,“谢谢道长,哥我跟你说,我…道长,我刚刚好像要飞起来了。”

扶着老者的黎安一离开,黎英才发现梁邵腰间浸润了一大片深色,因着衣裳漆黑,打眼一看并不显眼,惊道,“道长你…受伤了?怎么弄的?”

梁邵轻微一笑道,“跌了一跤,不碍事。”这老头睁着眼说的瞎话,黎英显然不信,这怕是跌到大经脉上了,不过人家不说,她也不好追着问,指桑卖槐地撇嘴道,“姥爷上回也在田里跌了一跤,将骨头给坐断了。”梁邵翻个白眼道,“我有这么窝囊,给那鬼对上一刀就走不动路了?”

黎英无比佩服自己的机敏过人,在不服输且不讲理这一点上,他简直是第二个姥爷。

“哪有,道长最厉害了,一刀就把那鬼砍得屁不敢放,那一溜烟扑腾的,兔崽子都及不上,”黎英最会捧这些小老头的场了,嬉皮笑脸地奉承完,还是觉得凉飕飕的,压低声音道:“那真的是鬼么,大年三十怎么还跑出来。”

梁邵侧目道,“正是好日子,才好找生意,你们才是,这么晚还在外面,是谁将他打成这样?”

黎英双眸一敛,便把路上遇到脚夫和围杀两个男人的事说给他听,梁邵听完微微一叹,双手扶刀,盯着被竹筒吸食去生命的黑影若有所思。

他身上吊儿郎当的气质去了些许,沧桑得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岁。

黎英小心地瞄他一眼,嘟囔道,“那个脚夫引了我们入圈套,又反过来帮我们,假惺惺的,以为谁会感念他么?”

梁邵一眨眼泛上笑意,生人难近的感觉在他身上一扫而空,慈眉善目道,“此人虽迫于生计助纣为虐,但尚有侠义之心,是吾辈中人,日后若有缘相见,我自当前去拜会。”他这话便是答允要保脚夫的意思了。

黎英目的达到,背着手踢了一脚石子,晃悠身子轻哼道,“道长倒是好心肠。”黎安咳一声,双手捧起她的小脸,道,“嘴都快扬到天上去了,笑什么?”黎英小脸红扑扑的,握住他的双手斥道,“干嘛,你好霸道,还不准我笑吗。”

梁邵抚上她的发顶,笑问道,“既知夜半拦路多是歹徒,当时在路上见到他,为何又上去搭话?”黎英原本环着黎安的脖子靠过来,闻言顿了一顿,也不知怎么回答,最终傻乎乎地道,“饿狠了会死的。”

梁邵哈哈大笑,结果被呛到咳了起来,两人连忙上去扶他,被他一手拨开,梁邵抚着黎英的秀发笑道,“好孩子,我送你一物,你拿着戴了身上,逢凶化吉。”

从怀里摸出一串暗驼色的檀木手串,两根尾巴上分别吊着一小颗银铃铛,一晃发出清脆的响铃声。

黎英一个小姑娘,最喜这些玩意,而这檀木手串不知为何,瞧着比玉石更通透温润,散着淡淡清香,梁邵如此清苦的打扮,能拿出这等宝物,她哪里还移得开眼,听他说要送自己,更是心如火烧,狠下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来拒绝,呢喃道,“我…我们二人受道长所救,我怎能再收您东西,我不要,不要。”

梁邵不顾她的推拒,拉过黎英替她戴上了手串,说来也怪,手串躺在梁邵掌中时圈围宽大,戴上却刚好与黎英细小的手腕吻合,黎英想褪下来,怎么也脱不掉。

“今夜之变,你们二人被许多阴物觊觎上,那鬼随时可能再来骚扰,此物护身有术,可保平安,”梁邵眉下深灰,憔悴了许多,拍了下黎英的手,“子时已过,该回家了。”

黎英使劲拽不下来手串,蹙眉道,“不,我不——”

“还怕?”梁邵笑道,“要不要我一面敲锣打鼓一面放着火炮送你们啊?”

黎英:“不是的道长…我,我给您磕三个头吧。”她刚遇见梁邵便想磕头,被他一拉就跪不下去了,只有先问梁邵同意与否,否则也是枉然。

“谁稀罕你的响头,一非亲二非故,屈膝干什么,瞧我不起是吧?”梁邵瞥了一眼黎英,见她动作顿住,脸色柔和下来,拉过黎安道,“你很好,只是我担心他。”

方才梁邵对二人施术,黎安即刻就清醒了,黎英则需自己进行引导点化,用了好一会才脱出。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他能一眼看破**术?不对吧,既如此,梁邵捏紧了黎安的手——这意味着他对那个世界没有丝毫的留念,才能在须臾之间挣脱出来。

这孩子拥有一双清澄灵透的眼眸,带着些傻瓜特有的懵懂,肤色苍白无血,只是此时脸上微红,稍有了人气,不至像僵尸,但和乌青的发丝一衬,落差仍是大得吓人。

他见过许多傻子,流着哈喇子啃树皮的,举起两块大石把自己砸死的,抱着人家的狗叫爹叫娘的,全都是他梁邵无能为力的。

“你这短命孩子,”梁邵拨开他湿润的青丝,露出光洁的额头,轻道,“偏又暮气沉沉,以后怎么活得好?”

黎安看着他,“原来道长还以为我能活得好?”

梁邵闻言扫了一眼黎英,黎英飘忽不定的眼色无声地答了他。

这些年明里暗里的挤兑,十五八年见不到一面的大姨千里迢迢穿着华服赶来,就为了在黎永面前炫耀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回头黎永就对黎安一顿痛打。

黎英上街买东西,前一个人给五文,同样的货物,当着面就涨了价,那掌柜被问得急眼,怒吼道,“我今还真说明了,卖你就是贵,你怎么样,有种自己开店去!”黎英当场重重踩了他的脚,夺门而走,那一天她被五六个汉子追上毒打,一声都没吭。

她抱着脑袋心想,为什么这世上这么多人,都来欺辱她?为什么这世上这么多好男儿,没一个是她哥?

被拳打脚踢得眩晕之时,她看见黎安三两下把这些坏人全都撂倒,对自己笑着说,“阿英,娘不放心,叫我来接你回家。”

可是顶着肿胀的脸回家见到的,又是黎安那一副淡漠清冷的脸,一点人气不近,一丝烟火味没有,病痛缠身,虚弱如尸,恍若是当年降世之时,一位天神一时兴起,好玩似的就夺走了他此生所有的美好。

黎英不禁又想,为什么世上那么多人,偏偏就落到他头上?一时之间,所有都释然了。

原来他也早就不想活了。

梁邵将马刀横在腿上,半蹲下来道声“来”,伸出一指在黎安右手心上写了一个“安”字,那枚字一笔一划,温热烙在肤上,和冷清的**梦境中所遇的别无二致。

“是你的名,”梁邵捏了一下他的脸,立时浮出了红印,笑着道,“这个字,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意思,”他捡起小竹筒起身,看向黎英道,“快回家吧,记着此事不宜声张,以后如果出什么事,到城北城隍庙来找我。”

临别之际,黎英喊住了梁邵,蹙眉道,“道长…你不是说,不信就不治么,难道诓我来着?”她对等价交换的因果律闻所未闻,却已从郎中的下场中悟出些莫名的不安来。

果然如黎安所说,这样的老头都是一等一的大骗子。

梁邵笑道:“怎么说?”黎英:“…哥哥比我醒得早,你根本没时间问他…”她盯着梁邵腰间的伤口,嘴不自觉又嘟起来了。

这是个无意识的习惯,她自己压根没注意过,梁邵勾嘴一笑,也不提醒,望着黎安道,“总感觉…被人托付了千斤重。”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跨越十几年的相会,恍若在细雨飞扬中,看到一个眉清骨秀的枯瘦老人抱着一位婴儿,交在了自己手上。

可怜,这撼不动的天意。

黎英不懂,问道,“…什么?”

梁邵摆摆手,一扛马刀,朝道路尽头的深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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