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毒孩1(1 / 2)

黎安的名字是当年游历来的一名走方郎中取的。

那大夫颇有本事,给人瞧病不要医钱只收药钱,逗留两天治好了三四个原先下不了床的,大伙都说他神,有真功夫。

正赶上黎家娘子临盆,胎位不正折腾了一天,晚上才下来。

寻常婴孩落地啼哭,紧闭双目,这孩子怪,一双眼圆溜溜睁着,后背打紫了没听他嚎过一声,当时黎安还在世的姥姥上手一掂——过没过五斤都够呛。

黎安的姥爷赶了一个时辰的山路去镇上请大夫,却囊中羞涩,连着吃了几个闭门羹,只请来了那位为人啧啧称奇的老郎中。

据说姥爷领着他到家时已是四更末,老郎中算了时辰说不好,这孩子今日凌晨降生,正是九毒之日的五月初五,俗话说“五月五生子,男克父,女克母”,命恶得很,养不活。

孩子爹不在家,娘家三口人恳请老郎中救小儿一命,老郎中便给孩子留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长命锁,取名为“安”,用来镇毒性,他凭这收了黎家娘子五斗米,黎永回家听说后暴跳如雷,非要叫婆娘去找那老郎中把米讨回来。

后来老人提起这名走方郎中,都说这人不是凡人,是有道行的。

黎永寻了两三天没寻到人,听说他走前去给一个秀才老爷瞧了病,便去登门拜访,秀才却已死了一日了。

家眷抽泣着告诉了黎永事件经过,那老郎中对秀才看了一眼,就说他胎光不见,已死,自己不治死人。

“那时候老爷还好好喘着气呢,咱们都被吓了一跳,可大伙传他灵得很,我便求先生救救老爷……”

秀才的娘子才二十出头,已要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守活寡,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话都不利索。

黎永被他们七嘴八舌吵得不明所以,稀里糊涂地听了个大概,大意便是秀才一家愿给白银百两,请那老郎中出手救治,老郎中只丢下一句“我不收死人的钱”后便扬长而去,之后再也找不见人。

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秀才死在了家中。

这件事传开来,黎永就少把老骗子诓他五斗米的话挂在嘴边了,因为他逐渐意识到,那人或许真是高人,骂不得的,他说黎安不好养,果然应了他的话。

黎安打小身子骨就弱于常人,粗活重活干不了少许就喘气不匀,心口发疼,心智更是不开,三岁会走,五岁才会说话,不知是否因为出生后的一个月内都高烧不退,把脑袋烧废了,纵使这孩子奇迹般地从鬼门关挨了过来,却怎么看怎么不灵光。

黎安的娘常叹气说,该娇贵的病,没那娇贵的命,他若生在一个富贵人家就罢了,偏摊上这么一个不成器的老子。

三患四病,一年有五六个月离不开床,当黎安在不止一次想将他扔掉的爹和死命护着他的娘整日的争吵中,磕磕绊绊长到七岁时,小妹黎英降世了,这时姥姥离世已有一年,姥爷为黎安庆祝又活过一岁的小灶也连续开了三年之久。

黎安记得七岁生辰时,姥爷把自己叫到跟前,瘦骨嶙峋的手扣在他的手心,将姥姥留给孙儿的遗物——半片小巧的黄铜锁片送给了他。

“这是你姥姥留给孙辈的,现在有了阿英,你们俩就一人一半,省得说姥姥偏心。”

姥爷含着笑意拉着黎安的手隔了一会,才慢慢抬起头,像过去的两年一样,从怀里拿出一小块方形的,粗布裹着的东西。

白花花的蒸糕,躺在老人黝黑的手上,姥爷递给黎安,说:“白面越来越贵了,今年的少一点,你身子虚,不像咱们啃米壳子也能饱,就在这吃了,叫你爹看见又得说我。”

黎安点点头,接过来一点点吃下,他曾有一次一个人在外,突然头晕眼花,喘不上气,便猛地灌了一口水,险些将胃吐出来,之后就再不能大口嚼咽了。

姥爷怜惜地望着他,伸手将黎安乱糟糟的发丝拨开了些,免得吃到头发。

黎安的脸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苍白一些,嘴唇薄得吓人,哪怕是那天老婆子躺在床上咽气的那刻,死气都没这孩子重,姥爷的大手盖在黎安头顶,深深地叹气。

他每每想起那个横死的秀才,就暗自庆幸自己当年给老郎中磕的几个头没有白费。

黎英这样有鼻子有眼的名字,黎永是取不出来的,后来黎安才知道,那半片黄铜锁片被姥爷拿去送给村里的刘叔,请他帮忙取的名。

刘晋明早些年做过大户人家的伴读书童,是方圆十里仅有的几个认得字的,黎英没辜负这个名,六七年就长成了一个伶俐的丫头,帮娘织绣,帮爹干农活,和到了十三岁,经过努力,终于一天能够脱离床满五个时辰的黎安天差地别。

他干不了重活,景气些时帮衬一下家里,捡捡干柴,选些菜,洗洗衣裳当个添头,黎永骂他是个只会躺着吃的饭桶,让黎安多和妹妹学学。

这类话黎安从小到大听了许多,因为他是五月初五出生,据说是见谁克谁的贱坯,被取了个外号叫“毒娃子”,大多数村里人都不让小孩和他来往,只不过看黎永那么稀罕黎英的模样——

若非黎安亲眼所见,小妹降世那天,姥爷和虚弱的娘一起拉住黎永磕头,才没叫他把女婴溺在盆里淹死,还真以为老爹多喜欢阿英呢。

这件事黎安心中透亮,小妹七岁,娘已经四十多了,又怀上了,黎永这几天趁着年关日子好,往镇上的庙里去了很多回,千盼万盼是个男娃。

越穷越生,越生越穷,黎永总会老,这一家子总不能指望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抬的病秧子当顶梁柱吧。

这天大年三十,难得好天气,黎安搭着梯子换屋背上的瓦片,捡了几片便心累,不得不歇一会,听得内屋传来几声咳嗽,宁弥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来,“阿安,帮娘拿杯水过来。”

黎安应了一声,下梯,拿碗盛了些水进屋去。

宁弥的房间里有很重的味道,霉气和湿味混杂在一起,她盖的被子很多,但几乎都硬得成块了,一点也不暖和,黎安把水递给她,宁弥抿了一口,吐了出来。

黎安接过碗道,“怎么不喝?”

宁弥的眼袋又黑又重,颧骨凸起,双颊瘪下,又咳了两声,看着自己的傻儿子笑了起来。

黎安:“娘,你笑什么?”

宁弥摇摇头,微笑道:“娘笑你这么不会疼人,以后哪个姑娘瞧得上你?”

原来黎安给她端来的水是才从缸里舀的,冰彻凉心。

黎安端着碗,任由她摸上自己的头,“我干嘛要让姑娘瞧上?”

宁弥笑道:“没人跟你,到动不了了的时候,你就像娘现在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拉着被子翻身,也不想喝水了,挥挥手让黎安出去,声音哽咽道,“有空就去弄一下熏的肉,你妹妹跟姥爷出去挖菜了,等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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