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祸水东引6(2 / 2)

……

自戚玦解了禁足,便开始去竹亭读书。

那日赶走小蝶母女之后,她便也没在梅院练过箭了,接下来与戚玫一门之隔的日子便也井水不犯河水地过着。

只是每天早上去竹亭的时候,戚玫总是在她前后几步出门,一路上用自以为旁人察觉不到的余光瞟她,不知打什么主意,到了竹亭,又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冲她甩脸子。

夏日将尽。

这日,戚府请了人修葺。

又是上新漆,又是换新瓦,还送来了几副新打的家具。

问了厉妈妈才知,是家里要来贵客。

所谓贵客,正是戚夫人顾氏的亲妹一家,这位小顾氏,乃靖王继室正妃,同行的自然还有靖王。

靖王是先皇的亲弟弟,也是今年刚登基的那位新帝的皇叔,据说在朝中素负盛名,即便已不问朝政多年,但当今皇帝也要敬他三分的。

……

竹亭。

戚玦今日穿了一身豆青窄袖褙子吉翠裳,头发绾作最寻常的垂鬟,髻上两点素银簪,规规矩矩,既不张扬又不显寒酸。

左边的头发还打了股辫子垂在胸前,整个人看着活泼了不少。

她还想在右边也打上辫子,只是她手笨,换了个方向总觉得别扭得很,便只能作罢。

眉是她自己画的,画得其实不好,但胜在容貌娇浓,眉毛稍加描绘便有种和眉眼的柔媚不相称的锋利。

戚玦和戚玫前后脚到了,到的时候竹亭内只两个伺候茶水和洒扫的丫头。

戚玦跪坐在坐垫上,支着脑袋,心不在焉地翻着书,眼皮几乎要耷下来。

这些日子,因她的女红绣件丑若狗啃,被戚玉瑄逼着每日练习,上交绣品,昨夜熬得晚了,此刻只觉得困乏不堪。

她本以为是戚玉瑄有意磋磨她,但她有些诧异的是,这位长姐似乎真的只是对她的女红看不过眼,除了指点她的针工以外,旁的一句也不曾多说,一板一眼的模样,倒真不似戚夫人亲生的。

说到女红,还是戚玫天赋最佳,一针一线绣的东西如活的一般,戚卓的好几身衣裳竟都是她做的。

而此刻,戚玫就坐在戚玦身前,照常甩着脸子。

看着戚玫的背影,戚玦眼里却一闪,她发现阿雪那小东西竟也跟来了,一段时间不见长大了不少,正窝在戚玫裙摆上打盹。

竹亭一共七张桌椅,戚玦坐在最末,正前方就是戚玫,再往前分别是戚家排行第二第三的两位姐妹,戚珑和戚珞的位置,靠右那排,从前往后是戚玉瑄、戚瑶、宁婉娴。

只不过自宁恒死后,宁婉娴便没来过竹亭,算着日子,也已经两个月了,她应当会在这几日回来读书。

她的桌案上已有侍女提前斟好的热茶,她刚想抬盏啜饮,便有人进门来了,戚玦只觉得那人的脚步停在自己身后,还没回头,就听那人冷不丁道:“戚玦。”

一回头,还真是宁婉娴,一身素白的绉纱长褙子,头发用乌木簪子绾着,素面朝天,整个人清瘦了不少,却更显弱柳扶风。

只不过戚玦仍记得宁婉娴打她时的勇武模样,她眼里的宁婉娴可不是弱柳,倒拔杨柳还差不多。

宁婉娴居高临下看着她,看来是上次没能成功打死戚玦,心里还记恨着。

戚玦倒也不怕,甚至还在想自己那次怎么着也该还手才对,这妮子看着这么也不像是能打得过自己的样子。

“宁姐姐有事吗?”戚玦的神色闲适,看不出半点不虞。

宁婉娴却是俯下/身来,将她扶着茶盏的手按在桌案上,杯中的六安茶随着茶水的波澜,浮沉不定,宁婉娴阴着个脸:“戚玦,我不会放过你的。”

“宁姐姐在威胁我吗?”戚玦面色无澜,仿若最寻常的询问。

宁婉娴不答,而是沉着声,万分不甘:“杀人偿命,害人性命者,没理由活在这世上……更何况,你算个什么东西?那样肮脏的出身,竟让我爹死在你这种人手上!”

“杀人偿命?我也以为该当如此。”莞尔间,戚玦点了点头,忽而,她话锋一转:“对了,官奴是不是不能轻易放良的?”

似被戳到什么难言的痛处,宁婉娴呼吸一窒:“你……”

戚玦续道:“官奴多是罪臣之后,按理说,得由陛下亲赦,否则一辈子都是奴籍,所以宁姐姐,你是奴籍,对吗?”

虽落奴籍多年,但宁婉娴的打扮气度早与千金无益,戚家上下更无人把她当做婢女,被戚玦突如其来揭破身份,她升腾起一股无地自容的愤恨。

戚玦却丝毫不顾她死活般,自顾自道:“虽于情理而言,父亲母亲对你视如己出,但于法度而言,我是你的主家。”

不知不觉,宁婉娴红了眼圈:“说了这么多,你就是为了羞辱我?”

“非也,命不由己,我并不觉得奴籍有什么可耻的。”戚玦徐徐道:“只是我这么想有什么用?《梁律》有言,主伤奴从轻,奴伤主从重,我是想提醒宁姐姐,不要轻易对我做什么,否则我一定会报官,害我,对你来说不划算的。”

宁婉娴的眼泪打着转,戚玦冷眼看着她这般委屈又无力的模样,心里没有半点愧疚:谁让她先提身份来着?只许她戳人痛处,不许旁人打她七寸吗?

心里正想着,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她抬眸看去,只见是戚玉瑄和戚瑶不紧不慢走了进来。

戚玉瑄一见她们二人纠缠在一处,面色陡然一滞。

却见她笑意盈盈走近前来,又不动声色执起扼在戚玦手腕上的那只手,挽着宁婉娴起身:“宁姐姐今日来得好早,正巧,我寻了本极为难得的诗集,正是盛京二才的白萱萱所著,咱们一同读去可好?”

戚玉瑄出言,宁婉娴再是不痛快,也只能憋着眼泪强撑出笑脸,只咬牙切齿着斜剜了戚玦一眼,便随之而去了。

从头至尾,戚玉瑄都并未多看戚玦一眼。

她与戚玉瑄之间一贯不咸不淡,今日也并非意在帮她,而是作为戚家第一知礼明仪的嫡长女,戚玉瑄断不会容许有人在眼皮子底下生事。

而她,于戚玉瑄而言不过是个不值一提,陌生且身份尴尬的庶妹罢了。

她饮了口茶,心里却想着:本还打算,若宁婉娴敢当面伤她,她便要把这茶水兜头浇下去。

戚玦漫不经心想着,却见戚玫此刻正回身打量着她,眉目间带了些许探究的意味。

这位六妹的性子很是古怪,平素总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与谁都不大热络,一开口就是个阴阳怪气的好手,到了戚卓面前,又成了个娇气精。

变脸比翻书还快。

戚玦看不懂她,她也看不透戚玦,只是这般打量了片刻,大约自己也觉得没趣了,便一声不吭转回身去了。

……

不多时,教习先生信步而来。

教习戚家姑娘的,是位年岁比她们大不了多少的女先生,唤作柳吟。

她生得圆脸杏目,模样甜美,乌发绾作芙蓉髻,簪碧玉琉璃金钗,钗尾坠蜻蜓眼琉璃珠,着丁香色广袖长褙子,上绣柳叶抱心,仪态气度竟不输世族女,眉目之间又比之更多几分不谙世事的懵懂。

传闻其父柳渊少时与戚卓同窗,天资过人,入朝为官数年之后,官至三品。

柳夫人樊绢绦更是因一首《昭阳词》一改梁国风气,女学自此而兴,她便是戚玉瑄提到的“盛京二才”中的另一位,与当时才貌双绝的南安侯养女白萱萱并列。

而后樊绢绦病故,柳渊便辞官回到了眉郡,做起了教书先生的行当,倒落得个高风亮节的名声。

而柳吟不输其母,年少成名,及笄之后,上至皇亲贵戚,下至巨富之商,求娶之人络绎不绝,柳吟年已十八,却至今无一人入得父女二人之眼。

待柳吟落座,几个姑娘起身齐道:“柳先生。”

而就是这么一位梁国名姝,在把目光落在了戚玫面前的两个空座上后,那副端庄的模样也忍不住有了一丝裂缝。

“怎的不见二姑娘与三姑娘?”

“来了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见来者是两个梳着百合髻的小姑娘,二人眉眼间有五分相似,却是一个俏皮,一个乖巧。

戚卓当初说,她有一双堂姐,乃戚卓的兄嫂所生,戚大伯夫妇二人早丧后,二人便被养在了戚卓膝下。

此二人为双生女,性子却是天差地别,二姑娘戚珑天生体弱,温婉贞静,三姑娘戚珞则生龙活虎,不受拘束,说的就是眼前这两位。

戚玦很是庆幸,戚卓只是对自己的亲女儿时才会被溺爱蒙了眼,对别人女儿的形容倒是恰如其分。

此刻姗姗来迟的戚珞拉着戚珑,她气息微喘,还不忘鞠身一礼:“柳先生,我今日晚起了!”

又见戚珑身子晃了晃,声音轻细,盈盈拜道:“柳先生,今日早起耽搁了片刻,学生二人心中惭愧,定当仔细反思……”

相比戚珑,戚珞却是长年累月修出了一副厚脸皮的模样,处变不惊:“柳先生,是我晚起的,二姐是为了催我起床才耽误的,先生赏罚分明,别怪我二姐!”

见戚珞竟无丝毫羞色,柳吟甜美圆润的眼睛微微眯起道:“三姑娘,许久不见,都不为自己为何迟到辩解一二啦?比如说,用早膳的时候脏了衣裳,早起时踢翻恭桶,梳头的时候抹头油,结果被香炉烧了头发?可见三姑娘大有长进啊。”

戚珞嘻嘻一笑,道:“先生过誉了,学生哪里敢……”

戚珞话音未落,脸色突变,只见柳吟竟从桌边抽出一条二尺长的戒尺。

戚珞顿时吓得面上的血色褪去大半:“先先先先先生!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是作甚!”

柳吟皮笑肉不笑:“既然姑娘有所长进,自当好好赏罚分明一番。”

戚珞慌了,僵住:“先先先先生既然说学生有长进了,不若等学生下次犯错再一并罚,加倍罚?”

柳吟道:“夫人不曾与我说过有这种规矩,不过夫人倒是说过,这一柄戒尺交于我,我便不必心软,当罚则罚,尤其是对三姑娘你,当严罚、重罚,不必问缘由。”

就是想打就打,想罚就罚的意思了。

柳吟让戚珑坐回自己的座位去,独独给戚珞罚板子,戚珞顿时惨嚎如杀猪。

一旁戚珑急得眼睛都红了,戚玉瑄却是背脊挺直,正襟跪坐着。

戚瑶倒是别无二致地学着戚玉瑄的仪态,面上却是得意洋洋喜不自胜。

戚玫向来不合群,此刻则是兀自支着脑袋看着窗外,一派超然物外。

终于,柳吟打完了,戚珞也嚎完了,万籁俱静,柳吟看着自己开裂的指甲,有些心疼。

教训完戚珞,柳吟又从书案上拿起一叠纸。

戚玦顿时大觉不妙,果不其然——

“五姑娘倒是越发长本事了,字迹不见什么起色,倒学会了些偷奸耍滑的计俩。”

柳吟从一堆纸中抽出那张字如蛇行的,道:“我只教你们好好誊抄一遍《代白头翁》,竟也有人耍心眼?五姑娘,自己说说吧。”

话头给了戚玦,她倒是没想辩解,一则柳吟本就对她的身份心存偏见,但对她也称得上有教无类,她倒也不必再巧舌如簧惹人恶心,二则,她确实心虚……

柳吟虽年轻,却总有一种迫人的气势,戚玦在她面前也收敛了几分。

她老实交代道:“这最后一句‘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鸦雀悲’里的‘悲’字多了一笔,我不想重写,便用……用脂粉盖上了。”

“我知道,”柳吟冷森森浅笑着:“所以发现以后,我又翻看了你往日的功课,这次的确不是头一遭了。”

戚玦挨了打,还被罚将敷了粉的字全部重写十遍。

得,今晚又不必睡了。

于戚瑶而言,自是双喜临门,喜上眉梢。

戚玦却还在庆幸,幸而她的女红不归柳吟管,不然看到她用错绣线后用颜料改色,又不知要如何发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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