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幻夜14(2 / 2)

从他记事起,父亲便是以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他,不同于母亲对他的珍视与爱护,父亲对于他的降临,悲哀失望之情远远大于欣喜,或许他的出现,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

虽然,他的确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娃,但是,武士之家所需要的,是骁勇善战,矢志不渝的天生勇士,而不是一个连刀剑都拿不起来的娇贵公子。

“你的身体里,没有武士的血液。”父亲的双唇张开,吐字如冰。

即使明知身处幻境,他听闻此言,依旧怔在原地。胸腔里跳动的心仿佛被寒冰刺穿,连心跳都漏掉了一瞬。

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一股咸涩的水流从樱花洞口里涌了出来,水流很快就淹没了他的脚背。

不知何时,被风吹掉的绸缎发带顺着水流悠然漂浮到了父亲面前,水面上漂浮着零星的花瓣。

清雅温润的花香从他的发丝间四散而出,掩盖了樱花的气息,四面八方的晚风灌进他宽大的袖子里,在清甜的头油香气里,父亲的脸色更阴沉了。

细长的剑尖将绸缎挑起,然后手起刀落,华美难得的绸缎应声而裂,他的心也仿佛随之切割为两半。

“海难!海难!”

“避险!”

意识深处,仿佛有人正在没命地喊叫,可他已经顾不上了。

他深吸了几口空气,勉强撑起精神,才不至于跌入不断上升的水面。

“真是耻辱啊!”

父亲低垂着眼睛,声音沙哑,“在这庭院之外,许许多多的子民,不论寒暑,贫病交加,饥寒交迫,今年的苦夏与海潮更是让他们颗粒无收,生活无以为继,而在这庭院里,你穿着昂贵凉爽的纱罗,头扎华美精巧的绸缎,成日里不知进取,只知道奢靡享乐,未曾上阵杀敌,不曾耕织播种,你有什么脸面作为武士家的儿郎!”

父亲的责骂声,清晰刺耳,好在他的心已经麻木不知疼痛了。

“你可知你每日所用之物,都来自万里之外的异邦,价值不菲,罕见稀奇,而我们的家园,却无生产这些舶来品的能力,只有无尽的动荡、贫穷与落后。”

“武士之家世代都是天皇座下最忠勇的武士!唯有战斗才能帮助我们的君主与子民,扫清屈辱,重扬圣威!”

父亲还在喋喋不休地宣扬着不可违背的铁训,他的目光却兀自随着没过小腿的水流飘向远方。

“父亲,你毁了我的小樱花树。”他张开嘴,说出了这一段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话。

话就这样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仿佛凋落的樱花。

“小樱花树?玩物丧志!”父亲暴怒,举剑而起,刀剑出鞘,暴烈的剑锋毫不留情地砍向樱花树的方向。

那颗粗大的古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柔嫩年幼的小树,正颤巍巍地在夏夜的微风中舒展叶片。

“不要!”

出言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冰冷的剑尖刺破柔软的泥土,将年幼的小樱花树连根拔起,再将其粉碎在剑光之下。

“没血性的东西!”

“为什么?”他歪着头,感到大惑不解,说出口的依然是没头没脑、不受控制的言语,“为什么我已经将他藏到我的心里种下了,您还能找的到它,并且毁了它呢?”

原来,这是他的心境。

原来,儿时的那一场与父亲爆发的冲突,他没有一刻真正地释怀。

“为什么啊?我的小樱花树!”他又一次哭了起来,眼泪依然不受自己的控制。

仿佛是那个年幼的自己,借由自己的身体,终于有机会宣泄出积累在心的情绪。

不被认可,不被尊重,不被看好。

在一个清晨,他独自踏上了那一艘大船,站在鼓胀的白帆之下,他最后一次眺望了自己的家。

那就离开吧,离开这里吧。

他的心里燃烧着火焰,他要证明自己从不缺属于武士的勇气。

这一次父亲没有答话,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的脸庞上第一次浮现出了困惑的神情。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小樱花树!你就要死啦!”他听见父亲正焦急地对他叫喊道。

可是,那嗓音却似乎不是父亲的,他好像从未听过这样粗放的声音,仿佛天地间第一声春雷,无所顾忌,肆意快活。

焦急的表情怎么会出现在父亲的脸上呢?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都说东土的僧人最擅长制造幻境,自己一定是近日钻研佛法太用功了些,所以中了邪。

樱花树下的洞口又出现了了。

这一次,咸涩的水已经淹没到了他的胸口,他感觉胸前仿佛被压了千钧的重石,无法呼叫,无法喘息,水涌入嘴里,呛入肺里,与舔舐眼泪时尝到的滋味同样的苦涩。

难道,这个洞口是神灵所说的泪之井,汇聚了天下所有伤心之人的泪,所以才如此的苦涩!

“醒醒!醒醒!你坠海了!”又是那一道春雷般的嗓音,不依不饶地在他耳边炸裂开来。

他的胸口被一阵巨大的推力挤压,仿佛有人正卖力地捶打着他的胸腔,力气大得仿佛要将他砸成碎片。

“轻点!把水吐出来就成了!”又是一道他从未听过的声音,说话之人将他及时从大力的捶打下解救出来。

一股气血上涌,他不可遏制地呕吐起来,哇的一声,一大口咸涩的液体终于冲出了喉咙。

窒息感消失了,他终于又能顺畅地呼吸了!可他的眼皮仍然沉重异常,一时之间他无法张开眼睛,自然也就无法视物。

“南八,你今日钓到的这鱼可真是够大的。”一人语气戏谑地赞叹道。

“他怎么还不醒?”被称为“南八”的人不耐烦地说道,“要不小爷赏他两巴掌,给这小子醒醒神?”

声音来自幻境之外,他立即认出此人就是那道炸雷般嗓音的主人。

“没这个必要吧,他肚子里的水不都吐出来了吗?应该很快就能醒了吧。”

又是一道他从未听过的声音,透着遮也遮不住的儒雅与礼貌。

三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幻境之外此起彼伏,搅扰得他不安宁。

“不成!再不醒,这人就活不了啦!”南八断然拒绝,话音刚落,两道迅猛的巴掌就如影随形地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一左一右,用力均衡,都是一样的狠。

“一袋!”他大喊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坐了起来,眼睛大大地睁开。

沉眠中产生的幻境被破坏了。

他被突如其来的明亮日光晃了晃眼睛,只好再度闭上眼,努力适应了片刻。等到再度睁眼时,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这家伙刚刚嚷嚷啥呢?”一位黑皮黑面的小子疑惑地问身旁蹲坐的两位白衣少年。

“不知道啊,没准是被你打傻了吧。”其中一位白衣少年撩开额前的碎发,无所谓地说道。

“这位公子,现下感觉可好些了。”另一位白衣少年向他伸出手,狭长的眼眸里含着笑意,似乎想拉他起来。

那双狭长的眼眸朝南八的方向一瞥,温声道,“您不慎落入了海中,幸得我的这位好友搭救。”

他的心里闪过一丝惊讶,终于回想了起来。

原来,自己搭乘的船在昨夜遭遇了海难,自己也因此坠海昏迷。若不是眼前的这三位少年救了他,只怕他早已葬身鱼腹。

三位十来岁的少年,正蹲坐在他身边,担忧地注视着他。

其中两位少年一身白衣,俊美儒雅,姿容不凡,另一位少年年纪则要更小一些,面色黝黑,只穿了一身粗布短裳,左脸上盘踞了一道可怖的刀疤,虽然刀疤长似蜈蚣,可仍难掩这少年一身的精神气。

他生了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几乎凑到了他湿漉漉的鼻尖,好奇的目光正来回审视着他。

“喂,兄弟,”黑面少年长眉一挑,结实有力的臂膀拍了拍他湿透的肩。

“你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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