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幻夜14(1 / 2)

樱花开了。

夜至阑时,粉樱吐蕊,温热的晚风吹袭而来,气流颤抖,仿佛烈日之下翻涌的热浪,刚刚在夜色中绽开的那一抹娇红,在热浪的包围下羞涩地露出明黄的花心。

淡香从苍遒的枝干间慷慨地洒落,随着黯淡的月光,一并落在他凉爽的衣衫上。

他仰起头,蹙着眉,对着满树的繁花凝悌,眉心那几道浅浅的纹路,仿佛被夜来的风雨吹皱的湖面上晃动的波纹,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正渐渐蓄满了水光。

明明是个花样年华的少年,却少了几分阳刚之气,凝视夜樱,都能感怀落泪。

长发漆黑如瀑,光滑如锦缎,这一头堪称傲人的秀发自由地舒展在不冷不热的风中,风声阵阵,带来了海潮的声音。

他没有束发,只用了一段蓝色的锦缎在纤瘦的腰际将一头墨发轻挽,这条蓝色的绸缎泛着海洋的颜色,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挽成一个松软的绳结,让这头秀丽如云的黑发不至于被越来越盛大的晚风吹得散乱。

他踏着坚硬光滑的木屐,身穿轻薄如烟的纱罗,从背后看,活脱脱一位身量纤长的女郎。

微风在夜色中低吟浅唱,幽幽地吹拂过他的发端,这温柔的触感让他想起了那一双来自母上大人的温热的手,那双手总爱替他轻柔地梳理及腰的长发。

他又想起了母亲那一声声悠长的叹息,还有那在战败之后,琉璃光院中彻夜长鸣的钟声,母亲的叹息仿佛钟声一般沉重雄浑,让他的心无法沉静。

“阿颜是母亲最俊的儿郎啦!”

“阿颜的眼睛就像是神明的眼睛,比深潭之中沉浸了千年的寒冰还要透彻美丽。”

“阿颜的发丝比圣山中涌出的岩浆所凝成的黑曜石还要黑亮,在束发之时,唯有最昂贵的绸缎才能配得上。”

母亲的手充满爱意地抚摸着他总是微凉的额头,一阵甜美的香气从他的头顶飘下,是皂花油的香气。

宫廷中的贵人也常常拿它来滋养头发。母亲柔软的手正沾满了晶莹润泽的油脂,仔细地养护着他的每一根纤长的发丝。

他在心里默默地感叹,或许母亲最想要生下来的,是一个女娃吧。

“母亲,这束发的绸缎与身穿的纱罗如此光洁华美,是从何处得来的?”

母亲的动作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应该如何作答。

“我知道了!一定是深海里的鲛人,只有他们才能制出如此轻薄的鲛绡。”

他轻轻一笑,想要回身去拥抱母亲,却扑了个空。

“那是神明的传说。”母亲的叹息消散在风中。

他定了定神,眨了眨那双微蓝色的瞳孔。

寂静的庭院中,樱花正在飘落,长夜寂寞,黯月当空,炎夏的晚风正吹拂个不休,带走了他后背浮起的那一层薄薄的汗液。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炎热的夏天,苦热难捱,唯有不见日头的夜里能让人感到松快一些。

这就是夏天唯一的好处了吧,任它再大再狂的夜风,吹在单薄的衣衫上夜不会让人感到寒冷,只会让人感到白日里体会不到的畅快。

他伸出白皙的手臂,将指尖对准了那一株在庭院中坐落了百年的樱花树,古老的樱花年年盛开,再随着风雨飘零委地,从无例外。

他期待着,风能再大一些,好叫那粉白的花瓣凭借这清爽的气流来到他的掌心。

他从不为花朵的枯萎零落而伤心,花不就是这样的么?永远也逃不掉凋谢成泥,碾碎成灰的宿命,一场风雨,一夜飓风,都足以终结它的青春艳丽。

美,总是那样短暂。

他曾梦到过战场,见过燃烧的大船,漆黑的,烧焦的人形,见过将大海都浸染成鲜红色的无尽的血液。他被吓哭了,足足发烧了三天三夜,那一刻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花的凋零。

人,不也是这样的么?!

风,再大些吧!吹尽空气里残留的燥热,吹尽蝉虫恼人的喧哗。

花瓣正在从枝干上脱离,带着些许的缠绵与不舍,在分叉的枝头间徘徊不休,仿佛零星的苍雪。

“下落吧!请尽情地下落吧!”他猛然张开了双臂,对着天地呼喊,仿佛一位祭祀,正主持着一场鲜花的葬礼。

他在心底轻轻地说道:请尽快下落吧!在父亲的剑光到来之前!

一想到娇嫩的花瓣在冰冷凶狠的剑光下沦为齑粉,他单薄的双肩就忍不住战栗。

越来越多的花瓣顺从了风的指引,洒然挥别了枝头,在庭院中尽情地旋转,狂舞,勾勒出风的形状。

他的发带滑落了,漆黑柔软的长发被风轻易地拉扯起来。

他独自一人,站在樱花的中心,抬起冰凉的手指,捂住了洁如羊脂的脸庞,泪水不间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沁逸而出,他再也不能自制地弯下身子,低低地抽噎了起来。

这是——夏夜。

他绝望地意识到,庭院中那一株随着家族荣枯了百年的樱花,早就在战败之日死亡了,再也不会盛开,更不会在夏天绽放。

他曾想种下一株新的小樱花树取而代之,可是,可是……

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在大洋彼端那一场不可捉摸的梦,只是一场幻象。

摇晃,剧烈的摇晃,突如其来的震动,带给了他熟悉之感。

又地动了么?

千百年来,他的故园就仿佛是大洋之中的一块漂浮的木筏,随波浮沉,颠簸震动,永无宁日。

他看见指缝间的一切事物都在疯狂地旋转,樱花树丛主干的中心扭曲成一口黑暗的旋涡,擦除了一切光线,粉白的花瓣争先恐后地随风远去。

天地倒悬,星月失色,庭院中的泥土,草木,砂石,都被颠覆,随着花瓣七零八落地流入树干上逐渐扩大的洞口。

他脚下的地板已经开始倾斜,木屐三番五次地从他光洁的脚背上脱落,在他的四周,已经没有任何能让他抓住借力的东西了。

他就这样狼狈地跌倒了再站起来,跌跌撞撞,不受控制地朝樱花树上那一口吞噬一切的黑洞靠近。

如果跌进洞里,会怎么样?

突然,一道凌厉的寒光从樱花树褐色的枝干间洞穿而出,仿佛尖锐锋利的冰刃,轻松地割开了枝干。

樱花坚硬的枝干仿佛吃痛般抽缩了起来,浓绿色的汁液不断地沿着剑刃割开的伤口流出,登时散发出极度的甜腻之气。

这让他感到窒息。

他连忙伸出袖口,捂住口鼻,却抵挡不了这直达肺腑的甜味。他的呼吸越变越困难,脸涨成了紫红色。

凌厉的刀光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一道接着一道的雪亮光线在樱花的树干间来回突刺,每一次插入都带着冰山般森冷的气息,执剑之人冷血无情,吱嘎断裂之声不绝于耳。

洒落的樱花瓣已经从零星的小雪变成了漫天的暴雪,仿佛山神震怒之时,凝固了千万年的雪峰自山腰处崩塌,激起冲天的雪尘。

冰凉的刀光簌簌飞来,斩断了许多越来越粗壮的枝干,令人窒息的香味变淡,旋转的黑洞也停止了进一步的扩大。

刀光比花瓣下落的速度更快,刹那间便形成了稠密的剑网,精确地切割开每一朵柔软的花瓣。

在天旋地转的刀光之中,他勉强分辨出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红褐色的人影,身穿红黑镶金的坚硬甲胄,甲胄上残留着交错纵横的刀斧痕迹,一层诡异幽暗的红光在甲胄上浮现,平添森然气息。

那人手持一柄通体乌黑的细剑,剑身上沾满了墨绿色的汁液,嘴角毫无感情地抿成一道锐利的线,眼神也似钢刀般锐利冰冷,笃定刚毅。

仿佛即使他面对的是末日之景,也绝不会面露惧色。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那是——父亲大人。

他的心头涌起一阵喜悦,可接触到父亲大人眼神的那一刻,欢腾跳跃的喜悦之火就如同被淬上了一盆冰水一般熄灭殆尽。

这个苍白孱弱的少年只敢与父亲遥遥地对视着,不敢上前。

父亲坚如磐石,刚毅如铁的脸上并无半点悦色,整个人如同冰冷至极的陨铁,连最旺盛的炭火也不能烧熔半分。

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这是父亲看向他时才有的眼神。

这是——失望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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