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庙11(2 / 2)

可张巡却陷入了沉思,他托着腮,一脸严肃,在庙里庙外来回地踱步。

张巡这样定是有他的原因,因为他一向是他们中想得最深和最远的那个人。

许远见他这样,轻声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别拿神神鬼鬼的东西来吓我!”南八警告道。

张巡望着那尊油彩斑驳,身体残破的神像,好几个破洞的屋顶,又抬眼看了看门前那块模糊不清的牌匾,笃定地说:“胥王庙。”

另外两人俱是一惊。

许远立即来到他身边,也将神像仔细打量起来,过了半晌,对张巡说道,“果真是胥王庙!古时江南属吴国地界,自春秋乃至国朝,江南地区供奉了多座胥王庙与伍公祠,受千年香火,以纪念此公波澜壮阔的一生以及为吴国所做的贡献。”

“有记载称,此公最后的埋骨之所,便是钱塘江中。钱塘江流经过富阳与桐庐的这一段便是我们眼前的这富春江。江边立有此公的庙宇,倒是不足为怪。”

张巡望向远处那条在月下闪光的江水,说道,“只是没想到这座胥王庙竟然残破至此。”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一头雾水的南八扯着嗓子问道。

张巡和许远走到他身边坐下,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三人的脸。

除了这一处暖光,四周都是幽深的寂静,森冷的风从周围的树丛中吹来,摇动了他们黑色的发丝。

三人一时无话。

“伍子胥,千古烈丈夫矣。”过了许久,张巡才轻声开口说道。

“有话快说!别卖关子啊!可真是急死我了。”急性子的南八推了推这两个突然沉默的人的肩膀。

许远清了清喉咙,将那段浸透了鲜血的千年往事娓娓道来。

那时,诸侯争霸,豪杰并起,中原大地常常陷于熊熊战火之中。

南八也变得安静,他双手抱膝,一言不发地听着。

许远就像是一个出色的说书人,在抑扬顿挫的声音里,他们穿越历史长河,看见了年幼的伍子胥,如何在至亲被楚王无端杀害后,历经千难万险从楚国逃出生天;

如何怀着血海深仇,决意灭楚,甚至不惜与挚友决裂;

如何扶持吴王阖闾攻城略地,称雄一方;

如何联手孙武,在战场上战无不胜,令敌人闻风丧胆……

也看见了他是如何的果决甚至残暴,即使在成功灭了楚国之后,还要将死去多年的楚平王掘地三尺,鞭挞尸骸三百遍,方能解心头之恨;

在屡次劝谏吴王夫差杀了勾践不成之后,被奸臣构陷,饮恨自尽之前,还命人挖出他的双目悬于城墙,誓要亲眼见到吴国被灭的一天!

至此,一代豪杰陨落。而在伍子胥死后仅九年,吴国覆灭。

“他……好残暴啊……”南八光着膀子直打哆嗦。

不知不觉,夜寒渐盛,月悬中天。

张巡将烤干的衣服披在南八身上,正色道:“史书寥寥几笔,怎能描绘尽一个人的全部呢?面对仇敌,伍公刚戾能忍,即使要窘于江道,靠行乞为生,即使敌人是一国之君,实力悬殊,他也要发誓复仇,倒施逆行。可面对吴王阖闾,他能感念知遇之恩,忠心不二,即使被吴王的儿子夫差赐死,也没有背叛吴国。除此之外,他还修城池,重农耕,治河道,做了许许多多造福吴国百姓的事迹。”

张巡顿了顿,“我想,最后这一点才是他真正为后人所永远怀念的原因。”

“是呀,南八你一定要记住,即使是史书的记载,也只是很片面的一部分,涵盖不了一个人完整的曲折的一生。”

许远轻声说道,“比如史书上只写了伍子胥如何刚戾狡诈,刻薄少恩,却没有写过他的挣扎,摇摆,苦痛。掘墓鞭尸的时候他内心有多畅快,当他父亲兄弟被残忍杀害时他就有多痛苦无助,若非痛到极致,感觉天地之间尽是绝处,他又何须一夜白头。”

“不知道……在他与最好的朋友决裂时,”南八认真地说,“心里可会痛?”

“伍子胥被仇恨支撑着的前半生,志在灭楚,而他最好的朋友申包胥却是楚国人,志在卫楚。二人虽是朋友,却终是走上了不同的路。一个一夜之间一无所有,被楚国竭力追杀的贱民,想要活下去已是艰难,想要斩下君王的头颅又谈何容易?”

许远说道,“或许,当他一夜白头的那一刻,便已经想透了前尘往事、此生种种,心里已完成了割舍。即使从今以后,他要走的路会殃及无辜,手染鲜血,他也只为自己认定的道而活,要活的痛快又刚烈,绝不后悔。”

富春江边,三个少年围着火堆遥忆千年,银白的月光从破庙上方会漏雨的屋顶洒了进来,落在那座褪去了颜色,模糊不全的雕塑身上。

他,就那样无声地屹立着,仿佛披上了一身银色的铠甲。

那些逝去千年的功过是非,恩怨爱恨,都随着滔滔江水,奔流而去,不舍昼夜。

当晚,南八躺在破庙中一处破旧的小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今夜,宏大的史册向他翻开一角,露出历史的慧光。

在银白的月色中,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历史仿佛恶魔,在他的梦境中褪去了伪装。

他看见沿江逃命的伍子胥,至亲惨死的画面夜夜入梦,为了复仇,手无寸铁的他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了身上最强有力的武器——那颗城府深不见底的心。

为保全自身的行踪,他可以将好心帮他藏匿的姑娘沉入江中,可以将无私助他渡江的渔夫杀死。他在江边的水面上,看见自己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倒影,面目邪恶又丑陋。

他咬牙切齿地接受着命运无情的磨砺,在江边一动不动地坐到天亮。

一夜之后,华发满头。

南八从床上翻身坐起,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

大梦一场,细节却清晰无比,他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回想起江边那人凌厉的眼神与凄苦的吼叫,在梦境的最后,那双血红的眼定定地望着他,以神灵般的声音开口质问。

“如果有一天,你也与挚友走到命运的岔路,生与死,情与义,你当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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