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室逢灯(二)2(2 / 2)

谢屏颔首向邱穆打恭,沉声道:“晚辈谢屏,见过邱大人。”

邱穆敛下心事,微笑着朝他点一点头,“自打琼林宴上遥遥一见,我与小谢侯许久不曾碰到了。”

谢屏从容道:“原是子护考虑不周,早就该备份厚礼登门拜访大人的。”

邱穆摆了摆手,“哪里用得上什么厚礼!小谢侯若肯来,我自当扫榻以待。”

三人如此谈笑着结伴踏出殿宇,信步在冗长的宫道上,不多时天色蓦地沉郁下来,浓云低垂,像在酝酿一场久违的春霖。

“陛下的咳疾,连日来总不见好,再逢上这倒春寒,恐怕病气又要加重了。”宋阁老叹了口气,垂目道:“适才陛下还同我说了好一阵子话,到底还是为着从前钤束东宫事,父子间生了不虞之隙……”

“阁老慎言。”邱穆心中惊迸,压低声音打断他道:“此处犹在宫墙之内!你我再如何位高权重,也该忌惮隔墙有耳。”

谢屏没有言语,静静地跟在二人后面,眼底却投下一抹阴翳的戾色。

宋阁老哂然一笑,解释道:“书瑜,我并非妄议陛下家事。”他顿了顿,却轻飘飘地吐出更加大逆不道的话,“东宫已是一枚弃子。”

疯了,真是疯了。

邱穆心烦意乱地停下脚步,声音中含着些许怒气,“好端端的,阁老今日是怎么了?非议本朝储君的罪名,难道还要我与你同担吗?”

宋阁老奇道:“我不过说一句实话,你何至动怒?”

邱穆这才发觉,自己的反应确实大得有些异常,现下被宋阁老瞧出了端倪,不免心中发虚。

谢屏沉默了一路,此时却忽然开口替他说话:“吏部近来事务繁杂,想必邱大人定是操劳过度导致神思紧张,不是有意要顶撞阁老的。”

邱穆掠鬓整衫,清了清嗓子掩饰道:“小谢侯言重了,这本就是我口不择言之过。”

宋阁老佯作不以为意,仰头望了望头顶一线阴沉的云天,心知风雨欲来。

沉默半晌,却没有落下一个字来。

倒是谢屏先打破僵局,打趣道:“两位大人再不走,待会恐怕要被淋成落汤鸡了。”

两人兀地醒悟过来,各自加快了脚步往宫门赶,只是再无并肩之势,而默契地隔开一道不远不近的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邱穆遥遥看见远处宫门口停着的自家轿辇,便率先向宋谢两人拜别。

他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再多说一个字,言多必失,他和东宫苦心筹谋的一切绝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谢屏倒是没说什么,只劝他顾全身体,多加餐饭。宋阁老良久都没出声,待邱穆忐忑地转身欲要离去之后,却乍然叫住了他。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书瑜,早做打算罢。”

邱穆没有转身,听完宋阁老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自顾自地匆匆走远了。

谢屏冷眼望着他的背影,缓缓道:“这下阁老该信了罢。子护所云,并非妄言。”

宋阁老心下一滞,开口有些艰涩。

“我与邱书瑜相交七年,七年里都只当他是持中自慎的清流一派,你又是如何知晓他是东宫的人?”

谢屏眼中染上几分漠然之色,“这你不必管,权当是——我们谢家送给肃王殿下的顺水人情。”

上一世他谢屏又何尝不是被蒙在鼓里,以为岳丈是个清正端方的文生君子,若不是婚后碰巧在鹤仙居撞破了太子私谒邱穆等一干外臣,他又怎会知晓,自己一贯敬重之人竟是如此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

“邱穆不过仗着两年前替陛下除江氏一族立了功,这才被擢升吏书。两年了,首辅之位虚悬,陛下迟迟不定,他和东宫又虎视眈眈……”谢屏嗤了一声,“江党已除,阁老您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下一步的目标是谁了吧?”

宋阁老面色发白,他当然知道,自己就是东宫的目标。

俄顷,谢屏又正色道,“我接了上谕,要南下金陵召徐公回京叙用。”

宋阁老眼中亮了一亮,颤声问道:“可是徐筑?”

谢屏神色如常的点点头,普天下能当得起一声徐公的,惟此一人而已。

前朝的二品大员,官至户部尚书,暮年却因屡次犯颜直谏遭江党进谗言陷害,被先帝以狂悖之名褫夺官职,可若放在熙和年间,谁都要称一句国之砥柱。

眼下江氏一族后事已毕,从前弹劾他的人纷纷复职加官,重新得到了起用,徐筑更不必说。

宋阁老凝思片刻道:“去岁腊月初七我还向陛下提过,眼下百废待兴,若要治国,先治根本。这便需得一位直臣,授以高位,引为强援。想必如今的意思,那虚悬的首辅之位,是给徐公准备的了。”

谢屏勾唇道:“阁老通达。”

话声未歇,星星点点的雨终还是落了下来。

昏昧不清的天穹印在谢屏如水一般的眸子里,他感受到寒意爬上四肢百骸,带起一阵沉钝的颤栗。

前世他濒死之际,身体蜷伏在阎门峡湍急的瀑流下,那时他眼中所见的穹顶,是和今日一般无二的青灰色,重云迭起,崖边幢幢树影交叠成吞人的巨兽。

嘈杂水声无休止地灌进他的耳朵,手脚木木的没知觉,伤口处泡的发胀,血也快流干了。

可是他一点儿都不害怕。

他几乎熟练的想起,每逢这样的湿冷雨天,露执的痹症总是发作得很厉害,他从前三番两次入大内请教御医抒解之法,一字不差地记下方子为她拣药熏蒸,日夜不怠。

还没有来得及去恨,那已经是谢屏临死之前心里盘桓的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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