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女2(2 / 2)

也只有杜雪女自己知道,她不笑的时候就是一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看着淡漠,好像之间什么都未发生的疏离,笑起来和不笑又不一样,笑起来是骄阳式的明媚了。

安文修山有些许的紧张,怕她生气,赶忙穿好衣服,哄她似的很快地说着:“我一直是这个时辰起,在自己家里养成习惯了。”

说完,害羞的笑了笑,再跟上一句补充:“你莫要生气。”

仍是初春的时节,冬雪化的很快,春花也长得迅猛,唯有冷风爱着人间,还余留着些晨时的冷清。

风从窗户外吹向屋内,保留着自己的温柔,吹起丝缕的发梢就停下了气息的流动。

安文修山亮着眼眸,看向她的眼神与昨日的又不同,只是仍带着温柔缱绻的沉溺,杜雪女不知为何,有些自惭的避开了,她仅仅是再一次鲜明的感受到了。

她,只有昨晚是有灵魂的,之前,后来都是没有魂的器皿。

安文修山与她共筑了一场欢梦,如同两个初见的男女一见钟情式的爱恋,喜悦,随之婚庆,磨合,又是老夫老妻式的相处了。

杜雪女带着些好奇的问:“你自己家里又是什么样的?”

安文修山不想同她讲些经书典籍,扯些古人云云,坐在床沿,去穿鞋子,低着头,含含糊糊地说:“书,几乎都是些书。”

穿好鞋子了,补上一句:“我自幼便在学堂上学,那是老师开的私塾。”末了,轻声笑了,似乎为自己年少时的幼稚而怀念。

“都是什么书?”杜雪女本无话可问,可为了多说几句她还是多嘴多心的问了,结果对方是无话可说,绕了个圈子就像什么都没说:“没什么书。”

这意思是说了你也不会懂得,有什么好聊的。

杜雪女再无话了,拆开来自己挽好的头发,对着铜镜里如花似玉的脸也觉得无味,顺着铜镜去看安文修山,他穿好鞋后,似乎是看出她换了件衣物,深眉凝目多看了几眼,忽而起身用手替她挽发。

男人走向女人,他的手掌粗大,单手即可笼起长发,目光直视着铜镜里姣花容月的面庞,嘴角眼梢含情,却高估自己的技艺,直愣愣的扎起来又放下去,开始随意的摆弄出各种好看的发型,最后扎了个七扭八歪的凌乱发型。

即便如此,也是美的。

杜雪女心绪也跟着没有章法的凌乱,也就没有去管男人粗糙的手法,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思索着自己的异样,寻求自己的认同。

她是个很敏感的女人,男人细微的变化便萦绕在心里,又忽然的散去,比如方才她问话,安文修山并不愿意同她回话,她感觉得到,可也是理应的,她和他如同山和海,山不晓得海的清澈广大,海不感悟山的巍峨屹立,这并不妨碍海也愿意在某一时刻记起山的样子,映照在海面。

海腻了天的云雾飘来飘去,样子大差不差,山也腻了隔绝人世之苦,登山人之不解山,只求攀高望远得一心境,求一自然,却忘却了山也不过是山的影子。

杜雪女轻叹,今天思来想去的太多,又形容不出她,她许是腻了如此的活着,这般无趣连死都不如。她见过不少奇珍异宝,都不如窗外的晴川月桂,将珍奇锁在宝匣里私藏不如自然之物给人瞧的痛快淋漓,也是满足。

来者愿赠些金钗玉蝶,却不曾想过有人愿意与她讲书评文,她的灵气充裕在于山兹水养,好歹懂些个道理,其他的就一概不知。

杜雪女能感受到这些没有道理的轻视,也许又是讨好,她的身份,她的处境都既定了她理应是不通诗书礼乐,不晓古今人杰,不理国事家事的无才女。

可能真要有人问她,她理应是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

可这真是有道理的吗?若她在心里真有着飘散不去的疑问又是为什么?

若是说出了口又有多少人能理解,多少人能不带私心的教导,多少人能真切的体会,多少人能不加掩饰修辞的来告诉她世间决定此的真理是什么呢……又有什么道理来说服她这毫无头绪又忽然升起的胸腔起伏的怨气。

她和他是不一样的人,她是不认识几个字的女人,他是上过学堂的男人。若说起来她和其他女人的不一样,她是单凭这一头白发的姑娘,她们要学曲子,学念几首杂诗,讨男人欢心的技艺,她就只需要蜗居在这里,凭着胖姨给她造的“花魁”的势,引人来被欺骗。

霎时,那怨气停顿了,心也止住了颤抖,凝视着铜镜里那张玉影月辉的脸,男人们都喜欢的一张脸,这就够了吗?

杜雪女忽而站起身子,转身与安文修山对视,这吓了安文修山一跳,他还在那里专注那稍显凌乱的头发,在心底嘲弄自己的手拙呢。

那饱满欲滴的唇,如此之近,扑面的奇香,气息在二人之间周转,形成温热的暖房,安文修山觉得他的身子要酥了,从胸腔跳动的心脏向着四肢蔓延,他紧张的吞咽,缓缓靠近他想要亲吻的女人。

杜雪女看了他许久,半晌说不出话来,心里混乱如麻,解也解不开的麻绳勒着她的脖子,让她难以呼吸,难以张开口。

没料到的被推开了,杜雪女心中升起极端的怒气,她也并非任何时候都是可采撷的花朵,推开安文修山的刹那,那麻绳似乎在争扯中断掉了,杜雪女愤懑的瞪着琥珀色的眼珠,换来了男人不解的目光。

一切美梦都在日升起时破碎。

杜雪女恍惚间才回过神来,她的身份,她是谁,她并非是一切可以做主的人。这一切的思绪纷杂,嘈杂的心灵又真是因为情难自抑,她第一次如此失了分寸,如此的慌乱不定。

若是他人,估计已经怒火冲天,直呼不公,花了大价钱的所见竟是个这般不讲道理的女人,兴许早就要将胖姨吆喝过来理论,又是一番的争论,牵扯那白花的金钱。怒极了会有动手的恶鬼,像是花钱来索命的疯砸,将女人砸成一滩烂泥也不放过,脸上挂着让人恐惧的狰狞表情,仿佛他面对的是几世的仇人。

她看到过的,那狠戾的场面至今在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被想起来,她是害怕的。

当时越是怒气,现今越是恐惧。

安文修山仅是回避了杜雪女怀揣着不安与害怕的眼神,兀自叹了口气,心里埋怨自己的轻举妄动,却又十分的不解其意,空气如同凝固了,他作出了他一向会作出的行为,他默默整好衣裳,未说一句话,悄声离开了。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来见来看就是他一生里最大的勇气,为着他那不知名的骐骥,难以言说的思想的痛楚,他理应是足矣的了,可总难已忘怀。

一个受了伤害的女人,却并不能深刻的明白,在别的男人身上受到的伤害,遗留的问题,不能从另一个男人身上找到答案。也不能去了解,带着偏见,对自己的,对他人的,在这个男人离开后又成了心灵的酸涩回忆。

一颗未摘的烂在树上的梅子,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摘下来是酸涩的,不摘下来会腐烂。

虫蛀一般的人生,却结出了鲜丽的果子。

雪女那泛起泪花的琥珀色眸子再次归于平静的死水,幽静的深潭。

平静幽深的潭水落着星星点点的白花,眉间落雪,远山一样淡漠的细眉铺展在净白的脸上,轻颤的睫毛上挂着泪珠。

铜镜里映照着雪女袅娜的背影,一头雪发,终究是一场命运的既定的结局。

该是孤苦终老的人。

安文修山再次听见的关于那美貌雪女的消息,已经是过了许久,久到他已成婚许久,许多事他都忘记,唯独留存着许许多多有关她的画像,如他从一开始就预示到的那样,将这心底的悸动封藏,他的妻极温顺,与他养一男一女,过春度冬,从未嫌他只会写些世情小说,银两足够生计,难有闲余,黑色的发丝已经在岁月里花白,唯有那绛色的婚裙还仍艳丽。

杜雪女似乎是吊死了,她的坊间风评即从天香国色变成凄楚可怜,罕那一头白发,无沧桑老态,一秀丽女子容貌,姿态娴雅,举止从容,世间难得其闻,岂非神祇。她是一从芳心未许,隅山水间,隔相望,竟也有痴心于世,待到那天之骄子,一拍即合,心神动容,一个羞答答就郎抱,一个丰神俊朗把那纸扇摇,你我二人一相见,再无可堪回首。日月同心,芳心已寄,岂非未料到,那天子又有民央国愿,朝中要事缠身,那雪女有泪轻叹,直道是难有良人,可为知己,便放手,此一去再无纠葛,只盼那郎归,女便安……谁知那奸佞之臣误解其意,言妖女祸国,女便死,托身言志,直叫世感慨红颜难为呐!

传言那女死时还喃喃道心上人之名,她那死状悲戚,直叫人泪,两眼一翻即昏死过去,长舌凸出,从远处看又真如一佝偻老太,只是那白发落满了地上,脖颈上留下两道勒痕,脸上还挂着泪痕在,身还在,死尸一具了,魂就飘向九天上去了,真是悲啊,真是悲啊。

再说那天子赞女词:“发如雪,肌骨如玉,眉目如画,心如冰雕似的冷,又如白瓷似的清(温)。”

台上的人一拍板,哈哈大笑,在屏风上泼墨,现出个貌美女人,他一摆手,朝着众人嬉笑:“戏言,都是戏言!”铜板淅沥沥滚落在台上,既符合人们要看一个天仙似的女人,又符合人们对君主的期盼。

台下众无不跟着啧啧称奇,又跟着雪女死而哀叹,感慨良久,这一佳话还真成了些许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安文修山倒是忆起许多,一时之间泪湿两颊,只是这佳话里的男女又非他,又觉出些记忆的错落参差,思绪不知不觉又飞远,远向那山海之间,春娇桥处,琼楼内的清净处,又不禁问出:

“你可愿意?”

却并未答复。

倒有天上白云间,有一对相互偎依,理羽的知更鸟倏然起飞,振翅,同林并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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