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如在梦中(十一)12(2 / 2)

这么一想,原本八分的灰心更变成十分,他对韩安国道:“你说的倒是容易。俗话说:‘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公孙诡羊胜死不足惜,可是我交出他们除了贻笑大方还能真叫皇帝饶了我吗?我而今还是过一天算一天,不多做无谓的挣扎为好。”

“大王,太后眼睛早就失明,没事的时候还疼得不行,现在还日夜哭泣,这到底是为得谁?大王您若是不能自己改过,有错不觉悟,岂不是辜负太后慈母心肠?太后千秋万岁后,大王您还能真的去依靠江都王好保一副全尸?”

话还没有说完,梁王便痛哭流涕,他心中凄苦,口上也不再遮掩,“你嘴上说得容易,事情做起来却难。我交了人,皇帝难道就真的能心无芥蒂?只怕他饶了我一时,事过后就另寻由头折磨我。至于长公主,她如今与皇帝结了亲家,只怕不会管我这弟弟。到时候皇帝要杀我,只怕她还要帮着递刀。我还是等太后千秋万岁后就跟着去吧。”

韩安国劝他:“大王您不爱惜自己也就算了,您的十个儿女难道也全不管不顾了吗?您活着钟鸣鼎食,死了难道要带着子女做饿死鬼?您将公孙诡羊胜二人的人头给我,我趁着田叔没有去长安,用他们两个人的人头换邹阳回来。邹阳的口辩足以令石头动容,他、枚乘、严忌,再加上臣,”韩安国用手指了指自己,颤抖着说:“难道还不能回报大王多年恩典保住大王一家的性命和荣华富贵吗?”

“邹阳……”梁王喃喃道:“我竟忘了他。”

“梁国多奇人异士,大王何必事事依靠公孙诡羊胜?大王,您还记得邓通吗?文帝驾崩后邓通几乎被皇帝逼死,长公主念着文帝在世时的嘱托,经常供给他吃穿,邓通死后也是长公主出钱收葬。长公主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对您这个亲弟弟又怎么可能不管不顾?臣曾拜见长公主托她为您与皇帝斡旋,臣冷眼观察觉得长公主着实是个聪明人,绝不会把所有希望都放在皇帝和她那个乳臭未干的女婿身上,单单是窦太后那里就容不得她不为您说话。”

梁王抿了抿唇,“你说得很对。公孙诡羊胜两个人绝对不能活着走出梁国,他们两个知道我太多阴私事,万一抖给皇帝我就真的难逃一死。你拿他们两个的人头换邹阳回来,我记得他与齐人王先生交好,你打开我库房给他……”梁王有些犹豫,说不准要给邹阳多少钱。邹阳早年不同意自己承继汉嗣的计划,屡屡与公孙诡羊胜起争端,在刺杀袁盎的事情上更是力争不可。

他恨透了事事不称他心意的邹阳,指使羊胜等人诬陷邹阳,叫他险些没死在狱中。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邹阳刚被放出来就受到羊胜他们牵连被田叔逮捕。辘辘车马声响在窗外,听起来有雷霆震怒之势,梁王心知这是朝廷新派出来谴责自己的使者到了。

窗外来自长安的使者冠盖相望,他们不是同一批出发的人,但抱着同样的使命来到梁国。在长安等待结果的皇帝彻底厌烦了自己这个弟弟,他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派遣使者责问梁王,打定主意不让他有一刻安心日子。

梁王看着逐渐逼近的马车,终于下定了决心,“给邹阳一千斤黄金让他为我说情。就这么做,千万不要迟疑。”

多雨的长安是生存着豺狼虎豹的森林,初夏的夜晚下有着不见五指的黑暗,睡在夜空下长安的人有着湿漉漉的野心和暂时还算干净的良心。

宫殿内的门和窗因为怕雨的缘故都紧闭着,竹帘帷幕和屏风后年轻的皮肉紧紧贴住,皮肉后的心似乎能听到另一颗心跳动的声音。刘彻从一种陌生而恼人的闷热和窒息中醒过来,他年轻的怀抱中睡着艳丽的妻子。阿娇一头长发乱糟糟地铺在枕头边上,睡得无知无觉。

从后来的眼光看,阿娇远没有李夫人邢婕妤她们妩媚风流,甚至王夫人也比她妖娆多情。但是阿娇眉目中有着她们一生也不会有的矜贵和骄傲。她没有为生存挣扎过,也不曾被人踩在脚下丧失自尊,与那些还没进宫就被人打断脊柱骨的女人相比,她是一朵开得雍容的牡丹,即使凋谢,也是整枝零落,绝不留下枯败的花叶让人耻笑。

守在帷幕后的宫人也因为困顿睡着了,刘彻没有惊动他们,自己就着风雨声开窗独坐。其实这时雨已经下小了,只是汹涌的风把树叶摇晃得惊天动地,听上去像是雨声未曾歇过。夏风的情致与另外三季的风截然不同,秋日的风听上去总是含混呜咽,卷着纷纷扬扬的红叶和黄叶匆匆忙忙往树下掉,声调凄厉能压倒雨声;冬日的北风是刮面风,可以撕裂人的肌肤和花的骨肉,不需要雨的淋漓和惊雷怒吼,自己就可以冷视世间一切。

至于春风,刘彻蔓延的思绪忽然到了床上熟睡着的人身上。他有了一种点灯的冲动,但是怕惊醒对方而按捺下去,好在此时天色已经泛出一种聊胜于无的灰白,他借着这种蒙蒙亮光仔细看自己的妻子。

在他还年幼时身边的宫人、乳母、姐姐还有母亲就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他和阿娇是天作之合,比他年长许多的表姐是多汁成熟的果实,等他再大一点就可以摘下品尝。她们不会告诉他,以后会睡在他枕边的女人是怎么来到他身边的,也不会告诉他他们两个其实是王皇后和馆陶公主的傀儡。这两个希冀主宰汉朝命运的女人趾高气扬地走在一起,用暗示和明示告诉这对小夫妻他们应该做什么。

刘彻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声音问自己,“假如我违背馆陶公主的心意,我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局?是成为第二个临江王吗?”他面前的女人不知晓他的心事,依旧熟睡在榻上。枕边的洁白晶莹的玉如意和她漆黑的长发缠绕在一起,她还是无知无觉,连姿势也不曾改动过一次。

刘彻轻轻挑起她的长发,放在鼻尖嗅了一下,是皂角和澡豆的香气,有着草木的苦涩幽幽漂浮在空中。眼前这个女人柔弱得禁不起除了春风之外的任何一股风,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可以影响皇位的传承和皇嗣的生死,只是想一想就令人毛骨悚然。

在此后的岁月里他征服过闽越、东瓯、南越和卫氏朝鲜,经营西南夷,开凿西域,出击匈奴。与那些异域的君王相比,此刻睡在他枕头上的女子简直不堪一击,在所有试图挑战他的对手里阿娇也称不上有力。

躲在仙霞岭的闽越国国君郢;路博德击败的南越国丞相;化为汉廷乐浪等四郡的卫氏朝鲜;西南夷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的众多蛮夷部落,还有车师、楼兰、大宛、轮台、郁成等西域小国的君主以及在躲在他们背后放冷箭的匈奴才是真正敢挑战他权威和耐心的敌手。那些游荡在各诸侯国、郡县之中的游侠,天生贵种的诸侯王,在地方根深树茂的豪强和商贾才是生活在他身边的心腹之患。

阿娇站在所有和他作对的人中显得突兀又可怜,她不是国君,没有一呼百应的声势和可以依持的天险;她不是地方呼风唤雨的豪强和游侠,没有炙手可热的权势和灵通的消息;她甚至不如那些熙熙攘攘买低卖高的商贾,他们私自铸铁煮盐,勾结朝廷命官铸币造钱,与王侯结亲,与强盗为伍,多得是愿意为他们效力的人。可是就是这样的阿娇公然拉着他的袖子对他说:“我恨你!我恨不得你死!”

他有与绿熊搏斗的气力和勇气,有着号令天下的权势和威力,他的长安城北门悬挂过大宛王的头颅,他“勒兵十八万骑,旌旗径千余里”“行自云阳,北历上郡、西河、五原,出长城,”从北登上的单于台远远超出中原地界,能眺望到漠北单于龟缩在苦寒之地的身影。

他的对手当中谁能想到叫他们吓破胆的汉朝皇帝会在面对一个小女子时束手无策呢?他无法迫使她臣服自己,也不能像丢弃一只破鞋一样丢了她,叱咤风云的才能和权柄在她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当张汤带着他审问带着木伽的宫人,当他亲眼看到埋在未央宫下的木偶人,高高在上的皇帝处死了三百与之有关的犯人,吓得堂邑侯陈午夜不能寐,却放过了处在漩涡中心最应该被处死的阿娇。

谁能说得清他到底爱不爱她呢?他不愿意再靠近她,却在漫漫余生中总是与她隔着长门宫遥遥相望。长门宫不远处是他们共同的祖父文帝,长门宫悬挂的玛瑙帘和绿琉璃搭成的窗户源自于她的母亲长公主,但不弱于有着四十县奉养的供给,都来自慷慨的刘彻。

②臣:秦汉时自谦之词,如张良对项伯自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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