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如在梦中(十)11(2 / 2)

夕阳下的永巷有着被紫红色熏染的天空,继而挥发成靛蓝和铅灰。风鼓起他的衣裳和风筝,也鼓起当时窦皇后的长发,他迟缓地走向母亲,看着天边悬起一抹淡白色的月亮,只字不提自己看到的事情。文帝不是一个冷酷的丈夫,他对他的后妃称得上体贴入微,会追封皇后早死的父亲,也会和慎夫人鼓瑟作乐,但刚刚见到的一幕对失明的母亲来说依旧是一种隐秘的痛苦。

馆陶公主当时已经出嫁,皇太子刘启有沉重的政务,他紧紧依傍着母亲做她的拐杖和开心果,直到他被封为代王的消息传来。这种长久的分别是任何财宝和权柄都不能抹平的,他感到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深深隔开与他相亲的人,这种隔阂感一度令他寝食难安,如果不是前不久细作告诉他的密情,或许他一生都走不出这个困境。

“我也思念太后……”刘武哽咽着说:“她年纪大了,总是生病,想我又见不到我,如果可以我愿意到长乐宫做一个侍卫,日夜陪着她。”

田叔深深叹气,“老臣从长安接到信,上面说太后日夜哭泣,怎么也止不住。她本就有眼疾,连日流泪更增添了她的痛苦。”

刘武情不自禁走下台阶,他颤抖着对田叔说:“这怎么可以,就没人劝劝太后吗?我要修书一封,立刻发到长安,劳您替我送去。”

田叔深深看向刘武,他的目光深邃如古井,像是能把人骨肉刨分干净,刘武毫不怀疑在对方心中自己渺小又容易看穿。“殿下,您就不想知道太后是为谁啼哭吗?”

梁王后退一步:“临江王和袁盎吧,他们一个是太后的长孙,另一个是在先帝面前维护过太后尊严的人。”

“还有第三个人,殿下。”

刘武立刻猜出第三个人是谁,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田叔却不紧不慢地补上他要说的话:“还有您。您是太后的命根子眼珠子,太后在三个儿女中最爱您,您之后才是陛下和长公主。除了您的安危,没有什么能那么残酷地折磨她。您现在在危险的悬崖上,而一些奸佞小人现在正哄骗您从上往下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个妻妾成群儿女雁行的人更不应该丢下身家性命冒险。”

“寡人不懂您在说什么。”

“回头,大王,老臣在劝您回头。现在交出公孙诡羊胜,趁着太后还在,您和陛下说不准还可以冰释前嫌。”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可怖的沉默像瘟疫一样弥漫感染到每一个人,窗外松涛如海竹林如箭,听得人心中一痛。

“交出公孙诡羊胜。”田叔说得每一个字都很用力很清晰,像是怕梁王听不懂似的,“您把他们藏到您的后宫美人中,但可惜的是这件事并不如您想的那么周密。”

“寡人不曾这样做过,外臣藏到后宫之中,难道孤就不怕有□□之事发生吗?”

田叔用一种失望的神情看着梁王,他手中的拐杖点了点地,“临江王薨时太后哭泣不食,逼迫陛下处死中尉郅都,陛下连忙将郅都罢官,在他还乡路上派遣使者持节任命他为雁门郡太守。”

“郅都身为雁门郡太守,可以不去长安领旨,不听长安调令,政自己出,不受长安管控。太后一开始只以为他死了才没有他的消息,后来是魏其侯窦婴告诉她她才知道郅都是去了北方攻打匈奴。太后深恨郅都不肯宽容临江王,致使临江王惨死,她本想报复,但是她停了下来,因为她有一个更怜爱更珍重的孩子需要她拯救。如果她在这个关头触怒皇帝,那么她就会永远失去他。”

“大王。”田叔花白的脑袋像蓬草一样摇晃着,“如果您是一个真正的孝子,就不要让您的老母亲白白痛苦。她已经失去了眼睛,不能再失去您了,如果您一意孤行,那么在不远的将来她靠什么活着?胶东王刘彻是陛下的爱子,馆陶公主的女婿,您和他抢夺,那是用刀子剜陛下和馆陶公主的心。窦太后已经为袁盎的死自责不已,您就不要逼着她和另外两个儿女决裂了!”

“田叔,你忘了你靠什么发得家了?天皇贵胄之间的事谁是你可以随意编排的吗?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叫人拔了你的舌头!”

田叔无力地倚靠着自己的拐杖,他闭上眼睛的神情就像一尊被送入死人墓的陶俑。“那老臣说说您爱听的吧,老臣不会把您和袁盎的遇刺案牵扯到一起去,但这不是为了您,而是为了汉朝的律法和陛下太后。如果殿下没有其他的事,老臣退下了。”

“寡人没有其他的事情,你走吧。”

老人蹒跚的步伐响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竹帘在他身后一重一重合上。这背影谈不上多矫健有力,刘武却奇迹地从中看出哥哥刘启的身影。

刘启个性刻薄强横,年少时因为吴国太子的师父和侍卫对自己不敬而用棋盘砸死吴太子,邓通本意讨好他却没说对话又被他活活逼死。刘武有些绝望地想起七国之乱时自己被周亚夫抛弃,独自面对吴楚联军,那时候他就知道在自己哥哥心中他最好还是一个战死的死人或者身败名裂的战俘。

“他会怎么对我呢?淮南王刘长依持武力戏耍似的率领七十多人谋逆,被父亲文帝羞辱,不食自尽。兄长远没有父亲宽厚,我犯得错远比淮南王重,结局只会更惨烈。”

刘武颓然依着香炉,他用炉灰写着被自己谋杀大臣的名字,每写下一个名字,他都感到一种后怕和恐惧,炉灰可以抹平,皇帝的怒火却无法抹平,他注定要忍受对方的报复。

这时候一个妙龄少女款款走了进来,她很年轻,虽说已经过了十五岁,到了不嫁人要被官府责备的年龄,但她依旧有着轻袅的姿态。香炉中袅袅余烟掩盖不住她的笑容和身影,这是一个真真正正“回眸笑似桃花,折腰步若杨柳,见人欲语还休”的美人胚子。

“你出来干什么,江都王过不了多久就会接你去江都。”

美人顿了顿回答梁王:“不是我要见您,是有人要见您。”

梁王烦闷地刮平香灰,不耐烦地道:“来吧来吧,一个两个都要见我,我难道还能躲开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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