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如在梦中(八)9(2 / 2)

“刘德是个很谦卑的人,整日埋首书卷,也没有什么野心。夫子,”刘荣从唇齿中呢喃出这两个字,像是要向他作别,“您劝他放过刘德吧。高祖八个儿子,吕后杀了四个,燕王早薨,吕后依旧不满又杀戮他的幼子。文帝八个儿子,能流传他血脉开枝散叶的最终只有两个。儿子是永远不嫌少的,你杀我杀天杀,就算一百个也禁不起这样惨烈的屠戮。”

“你告诉他放过刘德吧,不会再有威胁了,未央宫的宫门很稳当,不会有夏侯婴和周勃,也不会有下一个吕产,闯进去把那里当成战场。他的江山社稷有泰山之固,没谁可以动摇了。”

“我要再把这个给您。”刘荣在中尉府簿的灯芯下悲凉的微笑,这微笑多年后窦婴都没见过。直到他老了,窦太后也死了,他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下看到水鉴上自己的影子,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这样的笑。

那被递到怀里的是眼前少年人的遗书,刘荣尚且稚嫩的脸颊上如今已经挂满泪痕,一道道泪阑干从眼眶夺路而出,顺着他鼻子下巴滴到不知几日没得到浆洗的深衣上。“走吧走吧。”窦婴对自己说,现在就连战功赫赫的周亚夫都重新回到朝堂不再与皇帝公然对抗,他也不该长久停留此地。可是脚步就像被人浇了铁水,怎么也动不了。

他看着临江王又从怀抱中掏出些什么,里面有女人的步摇戒指,还有一封血书。“这是母亲留给我的,但我恐怕不能好好保存它了,麻烦夫子送到刘德那里去。”

随后这位少年诸侯王发出一声长长太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浑然不似活人能发出的,“走吧!”刘荣命令道。窦婴下意识听从了刘荣的劝告,等他关上中尉府簿沉重的大门,他才发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现在那个可怜的孩子彻底孤独了,他终于被整个人间抛弃了。在母亲辞世,祖母放弃,父亲迫害后,最后一个可以帮助也愿意帮助他的人也离他而去。

窦婴全身上下都在发抖,他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涌来的力量逼迫他站直腰向前走,他发誓一定要将怀中的东西送到未央长乐二宫,但更清楚他这么做只会是以卵击石徒劳无功。

随着大门的关闭,临江王刘荣感到这可憎又可爱的人间彻底安静了,这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定是他短暂生命所少有的。正值三春的南国花好月圆,杨花柳絮如雪飘荡;被东风吹拂的北地也不担忧今春匈奴的侵扰,羌笛声婉转如回风流雪,早梅迎春开满一整条枝桠,浅白嫩黄,一触落花蕊。

他想着门外那些可能会走过的穿着草鞋戴着绑腿的农夫,酒家上飘着的小旗,东西两市日夜不倦的纺织和那些为了省灯油钱去给同伴收拾坐席的女郎。那些他曾经偶尔看到的人和物此后他再无缘结识,他曾拥有的太子位与王爵也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黑暗吞食了他的影子,现在这位高贵的囚徒彻底一无所有,他只能用渔网从脑海中捞些什么填补自己空荡荡的心。他想起自己幼时被皇帝抱在怀里,窦太后因为失明不敢从皇帝怀抱中接过他,只好伸出枯瘦的手摸摸他的小手;

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刘德,那是一个沉默和善的年轻人,鲁燕赵魏走过,贫苦人家和达官显贵也拜访过,在旅途中收集了一卷又一卷经书。刘德难以忍受寂寞,无论是他注定会被毁灭的□□还是难以查看的魂魄都不能承受空虚的折磨,因此他收书充满楼阁,置客馆二十余区,可是刘荣的门客还是告诉他河间王刘德非常孤独,总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难道是那些门客不尽心侍奉他吗?”刘荣问。

“殿下,河间王宽待他的门客,他得到的奉养与门客别无二致,门客都感念他与他一心,只是他们并不被河间王接纳。”

“这是为什么?”

“因为弟弟思念哥哥,可是想念不能相见,更不能诉说,于是天地都被他厌弃,他也被天地厌弃。他飘荡在江河之上,却注定得被渴死;游走在山林之间,但不能以鸟雀为食;有了数以百千计的书籍和门客,然而被困在死亡的危险之中。无休无止的猜忌缠绕着他,父亲会怀疑他,将来即位的弟弟不信任他,可是和他有同样痛苦与他同病相怜的人不在他身边安抚他。”

“这不幸的人!谁能一辈子走运呢?赵王张敖无罪被降为列侯,韩王信有罪逃窜匈奴,这是今朝臣下遭受的痛苦;楚灵王被吊死在房梁上,齐王被抽走大腿上的筋,这是先秦主上忍受的屈辱。”

“不要再恼恨了,看看那些为了赶徭役千里奔赴长安的苦命人吧,他们半路上走破草鞋磨破绑腿花干盘缠,绕过三四个诸侯国,生着病乞讨来关中只为了不被官府惩罚;女人在丈夫走后一个人打理田地,没有牛驴甚至要自己代替牛驴拉犁耕地。你替我告诫他,让他忘了自己身上的不幸,把余生交付给诗书吧。我们已经走到没有退路的悬崖上,剩下的都只能祈求上苍垂怜,能再得到什么真是侥幸,没有也不要再抱怨什么了。”

刘荣伸出双臂想要抱抱千里之外刘德虚幻的身影,可是迎面而来的却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墙壁。从完全黑暗的墙上他看到死去母亲栗姬的身影,生育和妒忌夺去她的美貌,让她在丈夫那里面目可憎,可是在儿子看来她的身影依旧像室外的杨花一样轻盈,可以被东风托着飞到天南海北。

刘荣对母亲喃喃自语:“让我忘了自己身上的不幸,把余生随意交付或者糟践了吧。母亲!我们已经走到没有退路的悬崖上,祈求上苍垂怜无用,再怎样侥幸也逃脱不了死亡!我没有也不会再抱怨什么,我有话早就对刘德说尽了,剩下的只有沉默!让高祖的英魂、让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上苍保护他吧!我累了,千辛万苦的挣扎和充满苦楚的不甘心就到此为止,让我重回您的身旁,结束我的屈辱!”

他猛地撞向墙壁,脑浆鲜血像箭矢一样争先恐后地从身体窜了出去,在极其可怖的痛苦中他似乎看到室外的春雨和杨花。杨花被水打湿,被泥侵染,被人践踏,士大夫笑她轻薄,可是在没有被雨打湿前她是那样无拘无束轻盈飘然。她的美不是海棠牡丹那等俗物,需要倚靠在枝头才能展现;她也不是章台上那些红桃绿柳,必须要用浓烈的颜色才能为姿容妆点增色。

萦花惹草,渡水随风,这多情无义游走红尘的白衣美人儿飘飘然飞过墙扑到他怀中。年少的临江王呕出最后一口血,咽下最后一口气,看见和他一样韶华白头的杨花,无香也生出一段缱绻风流。他扑着杨花追赶她的身影,不见天日的中尉府再也不能阻拦他。

“真好。”这是临江王刘荣说出的最后两个字。此后的岁月里会有很多人享受春天,还会有人享受很多个春天,可是春光流连之处不会有这个年轻人。春花春月年复一年,春江春潮年年月月,折断春花走在灞桥章台上的人流如织,至于春雨杨花更是会飘摇一座城甚至整个龙首原。

只是有谁会记得,某年某月某个自绝于天地宗亲的年轻人会放弃春天,再不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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