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如在梦中(七)8(2 / 2)

王皇后放下琴询问了太子的功课,她对太子的关心超过她对任何一个女儿的关爱,也超过她对小王夫人留下的诸多子女的爱。太子依靠她才得以成为太子,而她也必须依靠太子才能做到皇后。浓丽的花木来源于土地,淅淅沥沥的春雨来源于天边一朵云彩,女人的权势和野心在先秦起就必须紧紧依附男子,甚至就连吕后,都必须从儿子惠帝身上汲取权力,哪怕权力的绳索会勒断亲生骨肉的脖颈。

心腹的小黄门告诉她皇帝派遣御史大夫卫绾来担任太子的太傅,窦太后因为不满卫绾信奉儒家学说,便安排喜欢黄老学说的汲黯也去侍奉太子。“太子喜欢看什么书呢?”皇后问。

小黄门支支吾吾,“这谁也说不清楚,太子很喜欢文学,枚乘的《七发赋》、淮南王的《淮南子》、贾谊的《过秦论》他都很喜欢看。至于他现在读到哪里嘛,这谁也不能说个清楚。”

“叫他不要总是读那些书,皇帝不是梁王,不喜欢文学。他应该多熟悉熟悉汉朝的律法,现在皇帝正为长安的一桩案子纠结,他应该为他父亲排忧解难,这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皇后您指的是三辅的继子杀母案①,那太子已经做到了。”

王皇后有些诧异,“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我听说那其中关系纠结错杂,即使是多年的刀笔吏也不能分辨其中是非。”这桩来自三辅的命案发生在夫妻母子之间。一位年近半百的男子迎娶了一个年轻女子做继妻,女子不爱头发花白的丈夫转而爱上另一个年轻男子。在一次通奸中,奸夫失手杀死挑破奸情的丈夫。儿子在后院听到父亲的□□声,怒而持刀杀死继母和她的奸夫。

“案情确实扑朔迷离,牵涉人物之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但是太子条理倒是很清晰,他对陛下说:‘这件事情有一点是毋庸置疑,那就父亲、继母与继子之间的关系有先后。先有了父亲后有继母,继母对继子一没有生育之恩,二没有养育之德,之所以得到继子恩养,不过是因为继子对父亲的尊敬。”

“现在继母为了私情杀死父亲,那就断绝了她与继子之间的母子之义,成了继子的陌生人。杀一个伤害自己父亲的陌生人怎么能以大逆不道的罪行进行惩处?我朝重视孝道,为自己双亲报复杀人一向得到士人赞赏,这个儿子已经在牢狱中关押这么久,不仅没有收到怜悯,甚至要遭受比杀头还重的惩罚,实在不该。”

“陛下听了怎么说?”

“相当高兴,陛下立刻就下命令按照太子说的做,判处那位孝子弃市②的处罚。”

“哦。弃世?”王皇后道。

小黄门确认了一遍,“确实是弃世,砍断脖颈后将头颅丢进闹市。若是定了大逆罪,孝子收到的刑罚更深。”

皇后别过头,保养滑嫩的手指反反复复触摸着铜壶上凸起凹下的蕉叶纹和卷云纹,从铜壶长长的颈部一路抚摸到盖环和辅首环。王皇后一面数着隆起的花纹,一面从儿子对这桩命案的剖析中,试图看出他些许隐藏的内心。她心微微一沉,想起太子捧起竹简时的眼睛。那是一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睛,褪去平日的嬉笑怒骂,越发显得干练冷酷。

当太子从案牍中看见倒地不起男女尸首和戴着木枷的罪犯时,他是怎么想的呢?先梳理死者活人之间的尊卑先后关系,再看最后一滴血滴落之前发生何事。在严密的律法中寻找一点空隙给予犯人恩惠,同时博得律令和道义两边的叫好。

太子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甚至做得相当不错。他坚持高祖时就留下来的“杀人者死”传统,处理案件又宽又松,有理有据,在人伦道德之外又兼顾人情。但王皇后依旧如鲠在咽。一想到儿子是如何在案情中抽丝剥茧、分析利弊,她便从虚幻的重重累牍看到儿子冷酷的侧脸。

春日融融,春花艳丽,春风和煦,王皇后跪在绿熊皮做的席子上,熊毛遮过了她的膝盖,但她依旧感到从熊皮四角上传来的阵阵冷意。垫在四方的玉镇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质,是罕见的宝物,如果不是因为倒春寒,她早就该命令宫人将其封起放入库房。

她摸了摸冰冷的玉镇,无比凄凉地明白自己注定只会是儿子王位上的垫脚石,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做吕后,哪怕是成为第二个窦太后,也绝难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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