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在梦中(五)6(2 / 2)

他状似不经意地说:“许负说你和他都是注定饿死的命格,他的命运我们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你可不要步了他的后尘。”

周亚夫沉默了很久,久到袁盎不认为他会回答的时候他开了口,“你之前说你会因为口水招来杀身之祸,这是什么意思?”

袁盎浑不在意,“我和你一样有了身份显赫的敌人,他恨你差点要了他的命,恨我坏了他的好事。”

“梁王刘武?”

“除了他还有谁?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疯子,自从知道是我说服窦太后,就日夜想要了我的命。昨天我过安陵城门时就遇到了他的刺客,那个年轻人自进了关中就按剑而眠,把我的脑袋当成黄金或者官职,没休没止地想要快点拿去梁国。他的剑擦得又干净又明亮,他的手也有力沉着,我差点逃不出去——”

“可是您还是逃出去了。”

“凭运气,你这个后生,我凭运气逃出来了。当我在我的马车上看到那位刺客后我几乎以为我死定了,幸亏我还有那么一点运气,我认出那个刺客是我的老熟人,一个曾经受过我恩惠报答过我的年轻人。既然第一次我可以从他手下逃出去,那么第二次劝服他也不会太困难。”

“您一向口舌伶俐,说服一个头脑发热的年轻人不是什么难事。”

“也不能这么说,我之前施加给他的恩惠也起了作用。你知道的,我在吴国做了国相,吃吃喝喝过了好几年。在那几年里吴王为了笼络我赏赐我好几个婢女,其中一个尤其窈窕美丽,身影像天边的云彩一样轻捷曼妙。吴王的侍卫送她来我府上,仅仅只是一眼,那个年轻人就深陷入她多情的眼波中。他成了她的俘虏或者说是牛马,愿意用他的生命为她奔走,于是他带她逃走了。”

“真是够痴情的!”周亚夫轻蔑地说。

“痴本身就不是一种罪过,它只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沉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沉醉,昏昏沉沉的心和清醒无比的头。很多人为了它犯了错误,申公巫臣为夏姬痴,齐襄公为文姜痴,当然还有许许多多人为权柄为财富痴,相比较起来这个年轻人做得真不算什么。”

周亚夫一阵见血地指出:“所以你同情他,饶了他。”

“是的。”袁盎喝光酒壶里最后几口酒,不甘心地摇了摇,发现确实一滴都没剩之后无可奈何地放下了它。“我饶过了那个年轻人和他恋慕的女子。”

“别这么看着我,如果你当时也在吴国,看到这样一位俊美多情的后生和那么一个娇弱温柔的女郎你也会放过他们的。仔细想想他们干了什么呢?一个肌肤比青莲还要柔软有光泽的少女,竟然要被送给一个鸡皮鹤发不知何时就要登天的老头子,在此后的日子里她得给他收拾被褥、披衣服甚至是送他进棺材,这种事只要想想就是一种罪孽。”

“可是他们做的事情背叛了他们的国君,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袁盎漫不经心地说:“如果因为不值得同情就不去怜悯爱惜,那这世上多无趣!一个人总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我行走在尘世,本就不是为了凡夫俗子的规矩而活。”

“可我不这么想。”周亚夫在心底暗暗道。这位将军有着刚硬的面孔和正直的心肠,他无论是在细柳营还是在长安城都会把自己的影子也板得笔直,他像一把大火一样活着,不是烧光自己就是烧光别人。

“总之,我给了这个年轻人莫大的恩情。当我从吴国逃跑,想要逃到你的军队中时,他作为追捕我的人慷慨地放过了我。当这一次我们又相遇时我告诉他我的首级既是升官发财的通天路也是前功尽弃的黄泉水,我劝他为自己的余生考虑,我曾经位次三公,死亡也注定掀起风浪。翻涌起来的浪花注定淹不死梁王,但是绝对可以淹死他。他走了,但我有一种预感我还会见到他。”

“不说了,我们要等的人来了。”袁盎把酒壶放在湿软的沙地上,微凉莹润的陶瓷底部而今陷在泥土里,就像王侯棺椁里的金缕玉衣包裹着尸体,当明天捣衣的妇女来到水边就可以惊喜地发现它,用它斟酒倒水。

冲天的火焰将两岸照得纤毫毕现,年少美秀的女郎隐藏在车辇之中火光之下,任由光影将她的车队分割成数片零散的存在。装饰着翠羽的修长白马即将带着她冲向未卜的前程,而她的父母还在为今夜的胜利满饮金樽,等待着更多的荣宠和权柄。

“你等着吧,”周亚夫轻声对袁盎说道:“使她今夜尊贵的不是道义和感情,让她身后同盟者同仇敌忾也不是家国之情朋友之义,仅仅只是利益和贪婪。她的马拉着她走向的不是康庄大道而是即将决堤改道的黄河,她每向前走一步都会绝望地发现自己其实无路可退也无路可进。她没有一个好的开始,恐怕也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袁盎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周亚夫,“我从不认为她的地位坚若磐石,我只是希望她能撑得久一点,至少要像之前的薄皇后一样发挥一点余热,多拖出一段平静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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