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毛玻璃的距离(一发完)1(1 / 2)

0-【铁三】-毛玻璃的距离

注:铁男视角

——————

一方水土养一方水土的调性。比如新京,地处繁华,寸土寸金,城市太新而人太拼命,每个人都在努力往上爬,看得见顶点的荣耀、看得见身边的荆棘、看不见脚下的骸骨。

数百公里之外的旧都,固然有许多旧记忆,却因已经远离了权利中心,留下的多是那些繁复、华丽而空乏的雍容闲雅。

走在旧都老街上很容易分清本地人与外地游客,老旧的本地人脸上总是同时凝结着矛盾的安宁与萧瑟,只有游客才双目闪亮兴致勃勃,将别人的凋落当成自己的消遣。

而湘南恰巧处于旧与新之间,巧妙地结合了历史与现代。不用外地人来评判湘南,他们自己已经将古老融进新生活,也给青春故事以深沉底蕴。

铁男就是湘南的一个外地人。他十月底到的,正是台风季,天公不作美,十天有八天在狂风大作和阴雨连绵里挣扎,剩下两天通透到让人轻易忘了糟糕经历,其实不过让人透口气好迎战下一场风雨。

他赁下房子的下一秒就想退租离开这鬼地方的。房东如释重负将钥匙塞进他手心里,而他正看见一张报纸打着旋突然拍上出租屋窗子,展露给他阴湿乌青的头版头条,关于遥不可及的战争和近在眼前连日暴涨的油价。

这是湘南新旧间隙里的兵荒马乱,是青春侵犯进秩序的横冲直撞。

幸好铁男没钱了,后来他无数次感激穷困,囊中羞涩挽留了他。要么就是他并不真想走,天意偏爱他,馈赠他留下来享受美妙如《芙林达》的湘南海岸的金色冬天。

当然,铁男没看过《芙林达》,他对所谓艺术一窍不通。他是说这条海岸线柔软得像一群丰润的年轻女人,正嬉戏在伊甸园般的丛林里,有光穿过枝桠凝结在她们健康光泽的肌肤上,撩拨着他想捏上去的**

——而这段话也是三井寿翻译过后的委婉说法,铁男的原话粗俗得多——多到三井寿不好意思直接复述。

铁男按着三井的说法想过去,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到还带着三分孩子气的高中生形容得十分贴切。“你很懂么”,他顺口赞到,顺便推断三井的心事也许是失恋。

“那当然。”三井说,

毫不谦虚地挑眉炫耀。

铁男即刻否定了“三井失恋”这个想法,推断这小家伙还是个没实战过的雏。真失恋的人不会在提到□□时如此傲慢,他们再也鼓不起初生牛犊的勇气了。

三井是铁男前几天新认识的朋友。

就算是朋友吧,萍水相逢是种缘分。自从离开家乡,铁男这些年走走停停已经逛了大半个本州,自然也认识了天南海北不少朋友。只是每个地方他停留都不超过三个月,他行踪不定,旧朋友很难寻他,而他又总有新朋友打发旅途寂寞。

那天的晚霞极美。湘南的冬天常见到晚霞,半边天蓝半边橙红对撞出绚烂。而三井出现的那个傍晚比寻常冬日更美,金灿灿的霞光铺得满天满海,扑上海岸的浪尖都璀璨如钻石火彩,层层叠叠轻唱愉悦的歌。

铁男仰在沙滩上,当自己是镶着金边涂满瑰丽色彩的天地画布里随意的一笔。他傍边三只平盘盛着猫粮,原本松散堆砌,此时已经被猫咪的打闹弄得散落在沙滩上,引逗着猫咪的鼻尖凑在沙粒中到处嗅。

都是流浪猫,他众多朋友当中的一种。它们不怎么喜欢他,它们来只为开饭。他知道,他吸烟,猫咪普遍讨厌烟味。只有一只特别些,才开始独立求生的幼年玳瑁猫,扒住他的仔裤,锋利的爪尖刺透了粗糙棉布,扎得他又疼又痒。

他点了一支烟开始想,他在猫咪眼中算什么呢?或者猫咪根本看不见他,他的猫粮是猫咪从沙粒中自己寻来的,完全是猫咪自己的功劳。而他付出的那点儿廉价猫粮,于他不过是吸到掐不住的烟屁,他享受了虚浮飘渺之后的冗余品,他没有挟之要求猫咪在乎他的权利。

“你不像有爱心养猫的人。”三井说。

年轻男生所有重量都在影子里,影子漆黑深沉砸中铁男眼睛,而少年本身轻飘飘浮在霞光中,虚幻到近乎透明。

铁男被砸得停止了脑子里的信马由缰。他以为看见了游魂。猛然间,玳瑁猫蹬开他的腿,他被猫咪踹醒了,真是荒谬。“看来猫也这么想。”唯一不嫌弃他的猫咪背弃了他三跳两跳蹿进少年怀里,让铁男嫉妒。

“那你真是白养了它。”三井说,

用替铁男遗憾的悲悯声调感叹小畜生无情无义,手指却宠溺地在幼猫下巴处挠了两下。

他的轮廓被夕阳的金色光芒勾勒,他的面目更深藏在长到下颌的柔软发丝后面,他是秘密,全身都写着“快来猜我”。铁男接受了邀请,捡走几块大些的石块扔远,示意三井过来坐。

铁男对自己的形象有清晰认识。他深知自己身上生人勿近的草莽气质,不曾回避也不打算改。

他体格健壮。发达的肌肉块代表他拥有不俗的爆发力和人身安全上的威胁。

他不修边幅。他走过太多地方,驾着他的机车常年风吹日晒,早磋磨得如风化的岩石表面般粗砺。而他停下来时候找的生计也都是些粗活,比如现在他上工地方是码头搬运,他实在精细不来。

他日常穿搭集中于T恤和仔裤,冷了披一件牛仔夹克、热了干脆打赤膊,直观上简单而有野性。也可以说粗俗。

他头发胡须都生得很快。下巴的清爽只能维持大半个白天,此时夕阳西下,已经又生了青嘘嘘的胡碴。而头发因为懒得打理干脆留长了,打着卷黑漆漆地垂在脖颈,像非洲草原上天生地养有得吃就吃饱了打盹、饿了就再去奔命的被本能驱使着的狮子。

四处游荡没人关注的生活方式造就了他外化的随心所欲和胆大妄为,纵然此时坐在沙滩上处于更低的位置,他仍会给人以压迫感。事实上从他开始来这片海滩喂猫,每天扫过各色来往人潮,还从没有主动靠近他的。

三井肯挨着他坐下来,叫他另眼相看。于是他知道了这个十六岁少年正在放寒假,无所事事所以来海边看风景。他还看见了三井脸颊上的淤青,有那么一瞬,铁男想他主动走过来是不是想找他帮忙打架,但他没问他也没主动提起。

他安静地在他身边逗猫,显然魂还游离于天外,那双剑眉因眉心纠结尾端挑得更高,一双清澈漂亮的眸子偏偏搭配了乌青的望而可知睡不好的眼窝。一个有心事、没眼力见的,单纯又颓丧的,陷入矛盾中的少年——这是铁男给三井的初步定义。

不过少年心事嘛,通常就那么几样。既然脸上带伤,多半遇见校园霸凌吧。给他讲述他身边猫群壮大过程时,铁男分心猜谜。当然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发现三井是校园霸凌中的主动方是许久之后的事。

他觉得他肯定对。他的人生见识,要说大富大贵那是没有,要说青春年少的中二期烦恼,呵,谁还没年轻过呢。他自信地笑了笑,手空握挡风,啪一声,火苗窜起点燃烟草,飘出一段呛得逼出潮湿海风的干爽。

跟着这声“啪”,三井眼神转过来,铁男自然递过一支去。吸烟发圈是他所在的粗人圈子日常生活基本礼仪,代替了斯文人之间的“打扰、对不起、请多关照”。

“不。”三井说,

摇摇头,目光焦点远离那点不经意就会忽略掉的火光,重新回到荡漾在耳边的波涛里。

第一次铁男以为三井腼腆。在被拒绝次数多了以后,他终于好奇到忍不住,掐着烟卷再次递过去,“既然不吸,干嘛总看我点烟?试试,尝过第一次,以后就习惯了。”

“你听过命运线断裂的声音吗?啪的一声。轻轻的一声。从嘈杂人群中传来、从遥远天边传来、从深渊里传来。从此,一切都变了。”三井说,

喃喃地。

这个新线索该怎么猜呢?巴掌?家庭暴力?铁男自顾自吸着烟,今天讲到他在新县渔港的见闻,描绘着天刚蒙蒙亮时候,成百上千渔船强行撕开清晨,一起发动马达涌出海港,气势壮阔。

“那时的天色跟现在很像,”他伸展右手指向天边余晖,“新县的清晨从右边亮起,湘南的黄昏从右边暗下去。但总有那么一个时刻,清晨跟黄昏亮得差不多。”

“所以日出与日落擦肩而过了。”三井说,

手自顾自抚摸玳瑁猫,向西眺望。感伤里扎出了刺,不知在讽刺太阳还是自嘲,或是看全世界都不顺眼。

许是无意间手重了,猫咪感到不舒服,张开嘴露出尖牙,从三井手里翻起来,蹬开他轻巧落在沙地,抖了一阵毛,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

终于开始露出裂隙了吗?一个包裹严实的男生不如一个有弱点的男生可爱。不止男生,都一样,谁愿意去接近一个披着厚厚铠甲满身都写着拒绝的陌生人啊。铁男觉得有趣,拍拍三井肩膀招呼到:“猫都回家了,咱俩也别闷着了。走,带你去兜风,痛快痛快。”

虽然三井从不问他不肯提的故乡,作为交换,他也从不问他所好奇的“三井的命运”,但这次看似无意的袒露之后,他们的闲聊自在了许多,以至某天三井主动要求去铁男家认认门。

第一次造访,他提着剩下的猫粮和盘子,跟在他身侧,穿过沙滩、护堤、海滨公路、路边绿化草坪,一路东张西望仿佛去探险。到后来他走得比主人更理直气壮,竟没人觉得不对,也是他们独特的相处方式。

铁男租的屋子离海滨很近。他喜欢看开阔风景,就是看中了这片海才租这里。房子只有一层,显然常年出租,室内装修简陋,老旧地板因为靠海太湿已经有些腐蚀,墙纸带着潮气细看有水滴流过的痕迹,一扇狭窄木门打包藏起马桶和花洒所处理的个人**,另有隔断将卧室分出去,用素色毛玻璃单拉门,好歹给主人留了一层薄面。

房东自然不会给他带家具,他一个人暂居对自己没要求,租下来那天,先奔旧货市场去,淘到的都是能凑合就行的简易品。

“你家跟你很般配。”三井说。

铁男想三井的意思是粗糙、实用、缺少风情。他从橱柜里取了一只碗,打开自来水管冲刷过,接了半碗水才问“喝水吗”。他没有杯子,也从没想过需要招待客人。

而他心说你们这种家境良好、有些小钱、丰衣足食、热爱用品牌来标榜自己品味的少年如何懂漂泊的人?你们的人生已经平顺到只能用强说愁的悲伤来宣扬自己的存在感。风情?那是生存里最没用的事。

他端着那半碗水回头,却见三井寿饶有兴趣地研究他的简易木框沙发,挨着毛玻璃隔断摆放的他通常吃饭时才坐一会儿的双人位。

“有点窄啊,还短。铁男,你能换个大的吗?”三井说,

滚上沙发去,翘着腿勉强躺下。

他看着瘦,其实快一米八了,已经是成年人身量,只是肩膀窄,乍一看不显个头。可他此时晃着脚尖,脑袋枕着手,大眼睛眨巴着透出孩子般的天真,连他新添淤青的眼角都带着童话趣味,像只撒娇耍赖的幼年猫咪。

年幼稚嫩总让人心生爱怜放松警惕,独立如铁男尤其吃这一套。他一个多年以来走南闯北自信能一力承担一切的成年人怎么会跟孩子计较,他日常没地方释放的爱心正好倾泻。

他忘了刚才关于少年自寻烦恼的批判,倚住茶几开始为递过去的是碗而感到惭愧,仿佛欺负了小朋友。“为什么要换?我够用。”

“我不够!我要找你借宿。”三井说,

直接在铁男手里喝了口水,吐出粉红的舌尖舔了舔唇。

铁男被三井将雀占鸠巢的意图讲得毫不客气给逗笑了,“那给你换张床好不好。”

几天之后,铁男真的丢掉沙发安装新单人床时,一边拿扳手挨个紧过螺丝,一边想自己是不是上了当。清晨的光束照在他粗大的手上,活泼得让他晃神。

三井来找他借宿的次数并不频繁。与他自己就是一个家不同,三井是有家的。大多数时候,他们喂完了猫,铁男驾机车带三井兜风,逛过湘南的大街小巷。雪白的大灯刀锋般划开前路,他们远远甩掉各自的孤寂。

最后一站是横滨某栋高级公寓入口,马达声突然停止,午夜顿时陷入静谧。

“那我回家了,我再去找你玩,你等我啊。”三井说。

铁男骑上他的机车,笑说“那再见了”,挂档加油,属于他的嗡鸣再次驱散了夜。

他主动拉开他们的距离,极速、决绝,干脆如他捣腾了多少次的机车,不敢说贵重,难得合主人脾性,他花大心思调教出来,就为让自己过瘾。

他是这样一直努力将日子过得不用努力的人。贪图痛快的人。无拘无束的人。

其实有那么几次,铁男在归途中无意间慢下去,慢成没目的的闲逛,吹着风回想刚刚告别三井时候那孩子脸上的神情能不能算恋恋不舍。

一定是错觉——他确信是他的错觉——他们不过是偶然遇见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陌生人,是各自发现沙粒间藏着猫粮才凑在一起的,萍水相逢的两只猫咪,吃饱了就各回各家的关系。

他在一枚枚重复拉进、甩开的路灯间盘算是否在湘南滞留了太久。风开始暖了,更多温润气息从海上滚来,空气沾染上沉重的咸味。危险的直觉在催促他启程,这次停留已快半年。湘南的海再美,看多了也枯燥。不知札幌的雪化了没,现在去能不能赶上残存的留白。

可他逃离的构思总是因三井的再次到访而消散。跟三井一起消遣,是料峭春寒里悄无声息融化掉的雪,一汪瑟瑟,清浅剔透,于无心处浸润冻了整个冬天的坚实地表,待风起又干涩成痂,再想细看已了无痕迹。

春柳婀娜,随风摇曳。

下午两点多,一天中最热时候,海浪层层翻起,浪尖闪烁阳光,满眼璀璨。铁男正在码头卸船,浅灰的工作服早变成深灰色,安全帽压得很低,汗珠一连串往下滚。

远远有人拿着喇叭喊他,他愣了愣。肩膀上的箱子码进平板车,他推着半满的车朝喇叭走去。

“谁找我?”

“一个半大小子,是你弟弟?发长,大眼睛,比你好看。”

铁男敲了下对方胳膊,把车送去仓库,自己往货场门口的保安室去,半路摘了安全帽,阳光晃得他眯起眼睛,抬手擦过潮湿的额头。

“哎!”三井喊,

高举着手摇晃。

他在逆光里。他是情绪、是感受、是俯冲扎进海里的鸥。铁男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可以想,的确比他好看,也许在笑,应该在笑,圆眼睛眯成了缝,他那只手摇得那么快活。他是炎热午后他嚼得咯吱响的冰块,让他浑身舒爽。

他边走近边收敛神色、望向远方,怕对视会被三井看透。“你来干嘛?”他说得简直懒得张嘴,站在货场门口点了支烟。

“来看看你上班的地方,真远呐,你干嘛不在这附近租房子要去湘南?”三井笑,

笑得阳光灿烂,手搭凉棚往货场里头眺。

很久之后的午夜梦回,铁男想过也许就为了遇见三井。但他立即掐断意欲野蛮生长的感伤,亦如掐断指缝间那点火光,在被漆黑淹没的房间里骂自己太矫情,这话简直像花花公子猎艳,他可没有当花花公子的天分。

“你弄反了,我先租的房。”他打量着三井栗子色的后脑勺。

“那你就该在湘南找活干。喂,你还多久下班?”三井问,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