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类乌齐（一）1（1 / 2）

天青色的足链，有些宽绰。

于是其间的那一只古铜击槌便得了空，不慌不忙地前后摇荡、碰触——那女人的右脚踝还是能够自如活动，十分幸运得毫发无伤。

路漫兮默数着女人轻晃的节拍，恍惚间好像听见了属于三角铁的泠泠颤音。

“那大家就按照原计划继续进藏嘛，先别把我单独送回去啊——欸你也别跟神婆讲啊，她肯定不会同意我继续走的，可是我还想再考虑考虑其它办法去拉萨。真不用担心我啦，我都多大的人了。”侧坐在担架床上的女人仍在和身旁的络腮胡男人说着什么，语调活泼，甚至雀跃得有些可疑。

路漫兮的耳廓微微一动，不自觉放下了紧抱在胸前的胳膊：“医药费，误工费，和其他费用，保险会赔付给你……”

“啊！不用不用！”许是没料到一路沉默寡言的“肇事方”会突然开口，女人慌忙正过脸来左摇右晃地摆了摆手，“主要责任在我，是我没有保持好车距急刹翻车了。脚踝这伤也实在算不上严重，您别自责。”

好不容易打好的协商腹稿仅仅背诵了个开头就被打断，无话可说的路漫兮垂下眼——女人左脚踝上惨白的石膏绷带又猝不及防地刺入视野，怪蜇人的——只得无可奈何地掀起眼皮，重新将视线集中在女人微微上翘的鼻尖上。

只当自己是被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地打量了两番，自觉滑稽的女人大大方方地弯了弯眼睛，一颗汗珠顺着左眉上的创可贴悠悠洇入鬓角，惹得整个人既灵动又从容。

“很抱歉之前吓到您了，这回儿又在耽误您的时间。您的车有什么损伤吗？我应该没有撞上，有剐蹭到吗？”关心也不卑不亢。

“没有损伤，没有剐蹭。”路漫兮的视线终于寻着了理由出逃，可刚刚逃及窗边却被斑驳的窗棂拦住。

唔，二楼，这里看不见停车场。

路漫兮彻底自暴自弃，视线游移着飘回女人的鼻尖，在空中画出一个完整的四四拍指挥走势。

四四拍，柔板？长亭外，古道边？

意识再一次游离出路漫兮的掌控，脑海里悠悠的童声合唱被自作主张地替换成女人的声音，染蓝了整曲的连天芳草。

“嘿嘿，那就好。”女人眉尾处的汗迹彻底消失无踪，弯着眼睛冲床边神色焦急的男人也轻笑一声，“钟材哥啊，还要再麻烦你处理下我的单车了。车架变形得厉害，你看着怎么方便就怎么处理吧，我都没意见。”

那虎背熊腰的男人略无奈地松开眉头：“你的车修是没法修了，不过轮组应该能够回收，我试试看，尽量帮你找补回些损失。”

“谢谢您嘞。”女人的嘴唇仿佛也笑眯眯的，“还请代我谢谢骑行队的大家，这一路上麻烦照拂了。哦对，拜托记得待会儿把车开慢些，你太快赶上他们的话神婆她一定会怀疑的，就这样说定啦！”

钟材瞪着眼睛吹了吹胡子，紧掐在胯上的虎口倒是先卸了力气：“嗬，好嘛，现在跟我讲客气，等任姐发现了怪罪下来就准备拿我作挡箭牌是吧。”

“诶呀，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会让钟大哥您替我背锅呢？”女人狡黠地歪一下脑袋，拾起耷拉在担架床上的粉色手套就往钟材怀里塞。

“呦！局气。”知晓自己拗不过她，钟材只得怏怏接下手套戴上，“得得得，真是拿你没办法。一定随时联系哈，没找着法子千万要叫后援车啊，别勉强自己成不？”

“成！你慢点走就成！我送送你？”

“送你个大头鬼哦，别送别送！你老实坐着歇会儿！Episkey！”

随着告别的尾音也挤出窗缝追着轻风飘散，不远处的楼梯口再度阴沉下脸，三三两两的人群被它吞进又吐出，类乌齐有些逼仄的医院走廊里仅剩了路漫兮和那个受伤的女人被留在原地。

上了年纪的白炽灯蓦然亮起，疲惫地同局促感对抗。

路漫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女人倒是坦荡得很，自得其乐地往后一靠，鼻尖一晃：“那个……刚才的情况有点儿混乱，没来得及跟您做自我介绍。我叫程迩，路程的程，行远自迩的迩。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呢，请问您贵姓？”

“路漫兮。”路漫兮舔了舔上唇，呆望着她眼睫间点点剔透的汗水，“路，道路的路。”

“哇，路诶，我喜欢这个姓。漫兮，您的名字是‘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意思吗？”嘴角还是覆着笑，程迩稍稍弯下腰直视着视线突然被剥去焦点的路漫兮，将她的呆愣容了个完全。

“……是。”路漫兮咬住下唇。

“真酷！”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没有露怯的小小愉悦，程迩咧开嘴坐正了一些，“那请问路漫兮小姐今天原本是怎么计划的呢？是准备开车到丁青吗？”

路漫兮找回了焦点。

“不是。今天准备在类乌齐休息。”

“在类乌齐休息嘛。”程迩的鼻尖再度晃走，“能再冒昧问一下路小姐方便联系上与您同行的人吗？您也是准备去拉萨？”

路漫兮由着自己失焦。

“是，去拉萨。同行的人，没有。”

“啊！只有一个人吗？”程迩终于被定住了。

“一个人，开车可以的，去拉萨可以的……”

“可以的！今天是因为路窄加下坡还有急转弯，那群牦牛也出现得太过突然了！”程迩的语气恳切非常，像是不允许路漫兮生出一丁点妄自菲薄的念头，“是我的失误！您当然能够一个人到达拉萨！我相信！”

程迩微蹙起眉沉默了半晌，一绺青丝悬在左眼前构作蚕头燕尾的一竖：“只是唐蕃古道往后高海拔的路段比较多，我有些担心如果您一个人入藏的话，路上遇到的困难麻烦可能会多一些——我想……或许路小姐您能带上我一起吗？”

路漫兮缓慢地将眼一眨，又一眨，确定了面前这位有着小麦色肤色的年轻女人并没有在开玩笑，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因为那双燃着希冀的眼将将止住——

她的瞳色在灯光下浅得出奇，像有液态的火光流溢在两瓣桃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