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乔乔3（1 / 1）

次日，兰舒被鸟鸣声吵醒，昨夜闹到凌晨，睡眠不足，昏昏沉沉的，趿着拖鞋幽魂一般朝浴室走，乔乔一早就打好滚热的洗脸水，晾到这会儿，温度正宜。镜子里一张秀气的脸，他长得像母亲，小时候奶娘带着上街，过路人见他可爱，要逗：“这是谁家的囡囡呀？”

灌牛奶，吃鸡蛋，找武学师傅，什么法子都试过，没有效用，人越发瘦长清隽了。他的眉毛是下撇的，不说话时，总带点忧郁的味道，唇紧紧抿着，举手投足间，活脱脱书生模样。家里子女三人，努力一碗水端平，其实不免有偏爱，父亲应纯秀端方正直，最恶风花雪月之事，同长子兰亭投缘，母亲爱幺女文翡，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外祖父把兰舒当知己，一得空就叫去夜谈。

“二少爷，车子在门口候着了。”乔乔叩门，退两步，今天大概穿的布鞋，唯有触底的闷响，那种令人听了便心生喜悦的踏步声没有了。

“好，这就来。”兰舒答道，手伸着，暗青长袍松松地套上了，乔乔提着食盒候在外头，一手还捧着书在看，见他开门，急急地嘱咐道：“今天厨房煮了荷叶稀饭，到学堂了，趁热吃，小心洒。小姐催了好一会儿了。”

“谢谢。”兰舒道，“怎么不早些叫我？不到楼下吃，父亲不会恼吧？”

乔乔有两颗兔牙，笑的时候抵在下唇上，“老爷还没起呢，不妨事。我看昨晚二少爷回得晚，擅作主张了。”

“多亏你。”她年纪虽小，却八面玲珑，阖府都放心把事情交给她办，整日有做不完的事情，却也像有使不完的劲，兰舒对她很关照，常将剩下的报刊杂志、课本拿给她。乔乔下了工，钻进被窝里打着油灯看，有一回险些将木床点燃了，好在是虚惊一场。她浑身上下充满着年青的活力，清晨帮着厨房择菜、洗菜，上街去取门房要的报纸，陪太太绣花，给祖母念书听，从不抱怨，像小鸟一样飞来飞去，管它是太太老爷的吩咐，还是下人的请求，没有不答应的，所以月钱也比大多人拿得高。兰舒看得出她是有心气的，刚来时，是金波带她，不出一年，金波许给了大她四十岁的老太爷，从此，乔乔便下定主意要给自己赎身，绝不要命运掌握在他人手里。温素银看出她的想头，也不拦着，只笑着说：“我们自不会亏待你的，这样一个女孩子，哪能随便配个人家？不过罢了，身契到底拿在自个儿手头才放心，只不知到哪里找人顶你这个缺。”言语间，似把乔乔当作第二个女儿在教，家里说事，不避着她，晓得这是个可信的人，不在背后乱嚼舌根。

“一路顺风。”乔乔目送车子开远，文翡还在朝她挥手，她也起晚了，辫子没梳好，碎发在风里乱飘，露出的眼睛清亮亮的，多单纯的孩子。乔乔感念应家人的恩情，若落在别家，下场糟得多，应家是书香世家，讲礼，家风清正，不像旁的，纳好几房姨太太，琐事甚繁，稍不慎就做了争斗里的牺牲品，况且几个少爷小姐教得好，不摆架子，兰舒不必讲，待她如亲妹妹一般；文翡那儿有什么稀奇的茶点，总要差人给她一份；兰亭凡见了她做活，抽得出空闲，一定亲自帮忙。从十岁来，到如今满了十六，六年来，金库慢慢地攒起，说起别离的话，依然难免不舍。

“乔乔，麻烦你了。”门房大爷咂咂抽着水烟，把一张纸票子塞给她，“老样子，多的你拿着。”

“好。”乔乔顶喜欢出门，成日关在府里，要憋出病来，出去转转，看街上流行什么。她看不上买报纸剩的那点余钱，总是花了，买卡子，卷发棒，搽脸膏，或糖葫芦驴打滚一类的吃食，包在怀里，等文翡下课了，拉上瑞屏跟金娥，一齐在房里吃，小食的妙处不在口味，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求的不过是偷摸着吃一点的快感。

“我真不愿乔乔走。”文翡扒着窗子朝外张望，“瑞屏年纪大了，不跟我这样的小孩玩，金娥么，又太小，乔乔懂得多，不像别人，觉得做仆人就低人一等，大大方方的，我就爱和她交朋友。”

“乔乔要走？为什么？”兰舒惊讶道：“谁说的？”忽觉胃里沉甸甸的，初夏的天霎时出了一身汗，饶是没有镜子，也知道脸颊像丢进锅的青虾仁，一下子红了。

这一连串把文翡问得莫名其妙，“你同她不是很亲近？不知道她在攒钱赎身？她有人才，留在府上做侍女实在委屈。”

“可是……”兰舒着急想辩驳，又不占理，他何尝不想乔乔好，无数次感叹生错人家，真到这时候，私心却作祟，仿佛离不开她了，捶胸顿足道：“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

“或许没机会提起吧。”文翡从食盒里拣了枚莲花酥，用手接着碎屑，含混地说：“你们谈的都是高山流水之乎者也，哪里像我们，天南海北无所不谈。”

车子缓缓停下，兰舒提着书箱，要走，又踌躇万分，想多探听点消息，如此反应是他没意料到的，不出自任何理由，他打心底反抗这样的事实，似已内化成本能的反应。他十一岁时，家里来了乔乔，从此像空气般围绕在身旁，渗透进习以为常的每个方面，兰舒讨厌变化，他为以后的夜晚没有乔乔而恐慌，他该跟谁说话解闷？其他人从不在考虑范围内的！只有她。夏天一身锦鲤旗袍，冬天有桃红袄子，衬得人水灵灵的，像一片雪花，轻盈地飘到这儿，飘到那儿，最后同他围坐在火炉旁，兰舒抻着手臂为学校演出排练，文翡和乔乔边织毛线边笑个不停，毛线团越滚越长，越滚越长，兰亭叹一口气，把它们卷起来，那是为了慈善募捐。那片雪花似乎在暖融融的屋里融化了，从此停留一个美丽的影子。乔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