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基督之血Ⅻ24(2 / 2)

“别给他们机会。”泷川飞鸟说,“别让……他们被骗了。”

“还有吗?”

“还有一件希望你能帮忙的事情。等到琴酒过来……”他说,把手伸进口袋,“谢谢你。”

“……我没有什么值得感谢的。”

他注视着月亮与夜空。松林把天空和地面的交界线剪成波浪,被遥远的灯火和雪的折射映成淡薄虚幻的橙色。此时距离烟花表演开始还有十五分钟。

琴酒双手持枪,以标准的突击姿势,猛地转过转角。没有突袭。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同时也说明对方的体力可能确实到了极限。

琴酒缓缓向前走,听力搜索肺部受伤者特有的“嗬嗬”的呼吸声。但没有。要么是他不在这里,要么是他自行中断呼吸。带血的脚印停在倒数第二排,血渍污染了一大片椅背。对方曾经在这里停留过很长时间……不排除又从出口出去了。假使他屏息,只需等待就可不攻自破;但若他逃走,自己在这里的每一秒都是浪费。

至于已经咽气的这种可能,琴酒想都没想过。今天他见到的寇修和印象里那个背着狙击枪的半研究员一样的惯于讽刺和挑衅;但他的近身搏斗水准和资料记载中的可谓是天差地别,甚至到了琴酒怀疑情报组信息故意提供错误的地步。他在对方身上闻到了久违的同类的味道:渴望血,渴望战斗,渴望杀/戮,渴望死亡。

他不相信这种人会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角落里。但琴酒也没想到他会转身逃走。真荒唐。难道他不知道人一旦违背自己的生存本能,那么也就离死不远了吗?

琴酒没再耽误时间。他的脚步声很轻,仍然回荡在寂静空旷的教堂内部。这里除了椅子以外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他逐个检查过去,同时提防着来自侧面和后背的攻击。每扫过一把座下无人的空长椅,他就更警惕一分;当他看过玻璃幕墙前的第二排左侧长椅的木板缝隙,神经已经绷紧到一触即发的地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离他极近的前排座椅下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交响乐声——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合唱乐章,欢乐颂!琴酒不假思索,听声辩位、移臂开枪,一声清脆的屏幕碎裂,音乐戛然而止;他迅速转身扣动扳机,却只打中破碎的风衣衣角——琴酒骤然抬头,泷川飞鸟飞一般跃在空中,居高临下,绿色的眼睛紧追在匕尖的寒光后,爆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彩!

琴酒当机立断手肘格挡,单手持枪、枪口上抬!泷川飞鸟猛一偏头,子弹在耳廓上擦开豁口;紧跟左臂肘击,右肩抬、转、扭,匕首闪电刺出,对方抬枪去抵;生死瞬间,完全是力量博弈,如果这一刀刺中,豁开的颈动脉不会给对方任何活命和反击的机会。

一声渺远的升空和爆响。是烟花。在玻璃幕墙的那边,越过冰雪、十字架和松林,绽放在夜空中。是此起彼伏的烟花。

泷川飞鸟在狭小的长椅座下蜷身屏气了整整五分钟,伤损不小的肺叶粘在一起,像是一台受潮的手风琴;现在他仍然处在既失血又缺氧的状态之中,眼前黑白光点缓慢地交替。在僵持的一瞬间,他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右手,慢动作似的,琴酒用力转过枪身,试图别开刀尖;不、理所当然,他的目的不止如此——

他扣了扳机。子弹并没有打中泷川飞鸟,但微弱的后坐力使得二人之间那脆弱的、瞬间的不稳定平衡立刻被打破。泷川飞鸟手中的匕首一滑,轨迹发生了轻微的变化——本朝着颈动脉去的匕首仅仅切入颈侧一指宽,飞溅的殷红鲜血并不致命;小束飞扬的银亮发丝在吹毛断发的刃上无声截断散落,使得男人的长发处于一种奇异的不对称状态。

对于体力和武器都不平等的双方来说,机会只有一次。失去这一次,一切也就结束了。

泷川飞鸟立刻调转刀尖、并实打实地捅进了琴酒的肩膀,然而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琴酒对他连开三枪,血花在空中飞溅;泷川飞鸟右脚尖一点椅背、险些摔倒,但仍没有任何退意,侧身再刺。琴酒打空子弹,后撤两步,以手接刀、反身蹬踢,正中泷川飞鸟胸口,发出一记沉重的闷响。他过轻的体重、身体里的子弹和岌岌可危的平衡让这一踢发挥了连琴酒都没想到的效果——泷川飞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应声倒飞出去,直直砸穿了被冻脆的玻璃幕墙,透明坚硬的玻璃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四散的碎片扎进他的皮肤。雪地不算松软,为他做了有限的缓冲,血把白色的雪壳染成一片刺目的红;他滚了两圈,后脑猛地撞在什么东西上。

十字架。

这一下把泷川飞鸟撞得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匕首脱手而出,掉落在不远的地方。朦朦胧胧之中,他的潜意识叫嚣着让他睁开眼睛——他试图咬舌,靠痛觉保持清醒。但他今晚受的伤已经超过了某个阈值,以至于他几乎感觉不到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痛苦;他挣扎着,想要控制自己混沌的身体,至少坐起来——

琴酒代劳了制造痛觉的那部分工作;他的另一把手/枪连开六枪,精准无比地打在肩、髋、膝六个关节上。泷川飞鸟终于睁开眼睛,但此刻只是聊胜于无。在今夜,死亡对于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好吧,他输了。也没能遵守约定。

琴酒一手按着脖颈的伤口,踩过血染的雪地,捡起匕首。他慢慢地走过来,站在十字架前,俯视着今晚战斗的失败者。他的脸被烟花照的时亮时暗。

“你……”泷川飞鸟开口,只吐出一个音节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小得惊人,伴随着比林中风声更大的胸腔嗡鸣,“要发表什么、胜利感言……吗?”

“我从不说那种东西。”琴酒意味不明地说,“尤其是对老鼠。到此为止了。”

泷川飞鸟的右掌突然疾风般向前刺出;琴酒反应及时,一刀挥下,刀尖直接刺穿皮肉包裹的筋骨,连同他的右手一起钉在清水混凝土的十字架上。泷川嘁了一声。

“真狼狈啊。”琴酒嘲讽,“到现在还想着挣扎么?”

“倒也没有。”泷川飞鸟说,他感到有粘稠的液体从额上流下,“但总感觉……呃……和你聊天……怪变态的。”

琴酒冷笑:“留给你逞口舌之快的时间也不多了。”

泷川飞鸟还想开口,但被血半堵住的气管不允许他再讲一句话。说实在的,他现在居然还有一口气,真的算是生命奇迹了。他只能断断续续地喘气,毫无作为地注视着琴酒把子弹填进枪膛。因为大量失血,视网膜浮现大块的暗色斑点,如雪花屏般闪烁。他背后夜空中的烟花光影把地面上的雪晶映得反射出飘忽不定的光点。他没来由地想象,四散的焰火和绚丽的色彩,会像星星一样布满漆黑的夜空。

他昨天第一次见到了雪,如果可以的话,也真想和他们一起看看烟花。

——啊。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如此狼狈、也要试图战斗到最后的理由。他在早春睁开眼睛,到现在正好看遍四季;警校的樱花树木锻造他的骨头,东京的城市灯火点染他的眼睛,人们的笑容和泪水浸泡他的脏腑;他感受过发自心底的喜悦和欢乐的下午,也经历过错手失去的悲痛和撕心裂肺的绝望;无数过往浮光掠影般经过他的脑海,又像上升破碎的气泡一闪而逝。他的人生太短太短,短到无需用走马灯去回忆;但那些都无比真实。他所经历过的所有、他所度过的时间、他所付出的真心、他所相遇的人,绝无半分虚假。生活对他毫无意义,是遇见的人教会他一切,如何生活在社会交织的网络之中,如何面对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如何站在地面上看人间,如何去爱;也是同样的东西把他一步一步地推向不可避免的死亡。

他曾拥有残忍的天真和好奇。他曾拥有野兽般的不屑一顾和轻视意义。他本来可以自由地离开。他本来可以毫无留恋地死去。他本可以随意地对待生命。他本可以不用在生命尽头感到如此痛苦。如果他没有恰好和他的同期们相遇。他不曾期望过收到如此多的爱与祝福。——就像警校的黑猫、就像北原翔太、就像北原藤香,他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们的生命中,又自顾自地将把同期们留在他死去的现实里,留在死讯和背叛的信息里,留在无法理解、悲哀和愤怒之中。他不会傲慢地觉得没人会为他伤心,即使他们相信他临时编造的事实。但他已经无能为力。尽管他不想在这个时刻死去。他挣扎到了最后。

谜题未解。诸多遗憾。而原来他只是不想告别。

银色头发的男人举起枪,手指搭在扳机上。月光下,不反光的枪口静静地对准他的太阳穴。琴酒注视着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泷川飞鸟用失去焦距的眼睛看着前方的虚空,穿过琴酒的枪、长方体的水之教堂、松林和山脉,看着他无法看见的烟花,轻轻地、自嘲般地笑了。

在最后的时刻,他想:为什么要给怪物一颗心呢。

“砰——”

又一朵烟花盛开。金黄色的焰尾,像是抖动的流苏,或是秋风一吹,满麦田金灿灿的稻穗。圆形的,没有任何的缺角,

观景台上,诸伏景光把兜帽拉过头顶,用贝司包挡住格外显眼的降谷零。既然看见了泷川飞鸟,他俩本应该料到会在这里碰见其他三位同期,奈何两人都被过于冲击性的事实暂时剥夺了一定程度的思维能力。他俩实际上是分别从警察厅和警视厅公安部派进组织的卧底,本来在这次任务中意外搭档才发现自家竹马居然也进来混/黑,已经不知道算是惊喜还是惊吓;又去见据说是很有资历的代号成员,结果关系甚笃的同期毫不遮掩地出现在那里,实在是惊悚万分——虽然明显泷川飞鸟比他俩还要吓得够呛。

他们本要借着人流好好地观察一下狙击点,现在看来是不行了。降谷零把两人往角落里挪了挪,用诸伏景光的后背作掩护,观察着一行四人。那位有着异域风情的年轻女性应该就是娜塔莉,她挽着伊达航,静静地看着烟花。萩原研二正举着手机录像,同时面带微笑地回头,去和墨镜别在夹克前襟的松田阵平说话。

好像确实是在欣赏景色的样子;但只要是和他们熟悉的人,就不会忽略他们身上明显的心不在焉的氛围。娜塔莉抽出胳膊,伸手拍了拍伊达航的后背,揽住了他。

不。你不该怀疑他们。降谷零心想,那三人都有确切的家庭身份,父母一查便知清白;现在想来,泷川飞鸟对自己的背景和过去绝口不提,不仅仅是有苦衷。但他真的是卧底吗?

他知道诸伏景光也在想这个问题。他们沉默着对视,毕竟“同期是你们卧底的组织派去警校的卧底而且你们彼此认了出来他还给你们打了掩护”实在是个过于具有冲击性的事实。他在和代号成员交流,说明他本人的地位也不低;或者,他就是代号成员。那么泷川飞鸟——这个名字恐怕也是假名——在组织里待的时间恐怕不会短,至少两年,也许三四年。

这引来了另一个问题。他才多大年纪?泷川飞鸟身上那种相当浓厚的不谙世事感是无法装出来的,与其让降谷零相信他比证件中写的年龄要大,还不如要他相信他还不到二十二岁。没有任何官方机构会派一个刚毕业不久的高中生去这种组织里潜伏——何况他在京都大学读了本科。

似乎没有其他结论了。泷川飞鸟必然是他们所融入的黑暗实体的一部分。

诸伏景光隔着袖子捏了捏他的手。他望着竹马长出胡茬的脸,笑了一下。他们互相检查过了,身上没有窃听器或之类的东西,但这里人多耳杂,不知谁就会是潜伏在这里的组织耳目。

诸伏景光低声说:“我觉得还有转圜余地。”

“嗯。”降谷零说,“可以争取。很有希望。”

诸伏景光想起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么多个白天和夜晚。泷川在下课悄悄地凑过来,他就会心领神会地摸出零食来;在如血的夕阳之中,他站在那里,茫然无措地看着早已死去的黑猫;泷川飞鸟走进公寓门,随手拨动他挑选的小鸟风铃,嘴角挂着笑意;他抓住胸口的衣服,誓言一般地讲:我不会再迟到了;他紧紧握着他的手,脸上飞红,深情朗诵:别让烟头碰你——

那是就算只是回忆也能让人发自内心地微笑的时光。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组织里呢?他想,肯定是有理由的。他们能把他拉出来吗?

下一声烟花响的时候,他们听见彼此的手机共同震动了一下。不是用作组织联系的那一部。二人靠的更近一些,降谷零先拿出手机。短信页面,发信人赫然写着泷川飞鸟。

他们对视一眼,打开:“我们的人潜伏在公安高层。”

二人在彼此眼中看见了震惊的神色。降谷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我们的消息渠道可能不安全。”

“如果报告了这件事,我们可能会立刻暴露……?”诸伏景光喃喃道,“怎么能判断谁可以相信?”

“我隶属于一个特别行动小组。”降谷零立刻说,“我初步判断他们基本是可信的。你的信息可以走这边。”

“但这样暴露的话,一次性就是两人份的。”诸伏景光坚定地摇头,“否则,我们至少可以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诸伏景光不会躲在安全的地方,降谷零深知这一点:“好。但这次暂且先由我来。”

“嗯。”诸伏景光点头,“但……飞鸟他为什么突然发了这么一条短信过来?”

“是啊,”降谷零吐槽,“我一直在人群里找他呢,就怕他突然出现,把我们两个拎走,然后开始威逼利诱。”

“……真难想象他威逼利诱的样子啊。”诸伏景光感叹道,“嗯,难道是他遇到了什么事吗?”

降谷零提议:“要回去看看吗?”

诸伏景光欣然同意:“好。”

等到人群散场,已经将近后半夜。他们悄悄地挤出去。松田阵平离开时若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

二人回到他们接头的那块平地上——很不妙。他们都闻到了若有若无的、夹杂在凛然的风雪松林味道中的血的气息。

诸伏检查地面上的暗色斑点。降谷零道:“那棵树后面有血。”

……怎么回事?那两个人在这里打起来了吗?

他们心中一沉;周围的雪地里没有脚印。说明对方是沿着石阶上去或下去的,而他们刚刚从山脚下走上来;那么可供选择的路只有一条。

沿着若有若无、在夜色和被踏得漆黑的石头上极难分辨的血滴痕迹,二人沿着台阶疾步而上,带血的脚印的尽头通向这座度假村的著名建筑——水之教堂。

诸伏景光拉住欲往里走的降谷零:“——里面好像……有火光。”

降谷零仔细观察:没错,就是有火光。认真听的话,还有火舌舔舐的噼啪声,以及掩盖在其中的,鞋跟敲地的声音。

——有人出来了。

公安二人环顾四周,立刻躲进足以担当掩体的松树后。水之教堂的火越着越大,已经隐隐蔓延到了附近油脂饱足的松树上,这样下去的话会引起山火。

一个女人。一个浅金色长发的女人,一袭黑衣,缓缓地走出教堂门口。那不紧不慢的鞋跟声,正是她的黑色高筒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她怀里抱着一个人,光从那标志性的白色风衣,就能认出来那正是他们的同期——泷川飞鸟。看不清他的脸,但风衣的衣角几乎被撕碎了,能见到大面积的深红色血迹,腿和手臂极不自然地垂着。

降谷零心中一紧,耳尖地听到她自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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