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基督之血Ⅸ21(2 / 2)

出水,换气。再下去。

一抹亮色出现在他眼前。一片白色的裙角。洁白的棉质睡裙。他下意识地抓住它,然后少女漂浮的、水藻一般的长发浮动到他脸上。他穿过黑色的发丝,看见她半睁着的双眼。

北原藤香。

泷川飞鸟在那一刻忘记了屏息。虽然澄澈但并不完全干净的湖水从鼻腔和口腔一齐不由分说地灌进去,寒意完全吞噬了他。他没有挣扎,而是试图抓住女孩的手臂和肩膀,把她带出去。他为什么做不到呢?她至少不该躺在这里。水底。这里太暗,没有光线,还这么冷。她应该在温暖的阳光下睡午觉,一觉醒来,伸个懒腰,继续烦恼没做完的作业和鞋柜里收到的情书——

“——泷川飞鸟!!!”西比尔吼,“——你想把自己淹死在这里给她陪葬吗?!”

他恍然松开手,向下蹬水,咽下灌进食道的湖水,无声地呛出一大串气泡。泷川飞鸟再次浮出水面,双手按在石头上,抽搐一般地咳嗽。血涂抹在尖角如刺的石边,呈现一种发黑的红色。没等呼吸道的水完全被挤出来,他再次潜下去。

这次他看清了自己没办法拉她上去的原因:她的左脚脚踝上系着一根麻绳,把她和一块半人高的石头捆在一起。她像个在水里漂浮的幽灵,被一只恶意的手拉着,无法升上天堂。

那石头密度很大,非常重。他本希望借着浮力把它抬起来;结果发现石头已经深陷淤泥。他又试图把绳子解开;他失败了。浸泡水的麻绳的摩擦力很大,而且绳结捆得尤为复杂。他试图把它直接拽断;在陆地上说不定可行,但在水底,唯一的结果就是他又喝了一口湖水。

在第三次险些淹死之后,他终于迟钝地注意到了手掌上的伤口。泷川飞鸟把目光转移向岸边的石头,双手握上其中一块的边缘。那石岸在他掌下就像块积木一样,干脆地被掰下一角。血在湖水里浮动,扩散,最后稀释成肉眼不可见的淡红色。他再次下潜。

他试图用石头的尖角,将麻绳磨断。从水面游到水底本身就需要时间,他顶多能连续地磨三十秒左右。那就再下潜。下潜一次、两次、三次。纤维一根一根地溃败。四次、五次、六次。小半横截面已经暴露出来。七次、八次、九次。藕断丝连。

就差一点。泷川飞鸟抬起手,把绳子压在那块巨石上,用力一砸。再一砸。就差一点点。

他松开手,在水里握上绳的两端,无声地嘶吼,用力把绳索向两端拉开。它断了。

泷川飞鸟压榨尽自己血液里的最后一点氧含量,抓住北原藤香的手臂,拉着她向上游去。

水面是隔在空气和水之间的一层薄膜。他撕开这条界线,目眩和耳鸣一起朝他涌来。不知过了多久,泷川飞鸟发现自己精疲力竭地伏在岸边,像架破风箱一样嘶鸣着喘息,北原藤香的上臂已经被他捏出指痕。

他触电般松开手,又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放松力度。泷川设法爬上岸,蹭了一前襟枯草树叶,又把她从水里抱上来,在地上铺开自己的风衣,把她轻轻放下。他蹲下,但不大稳定,索性跪坐在她身边,上半身探过去,将她的头发和裙摆整理好,再伸手合上她的眼睛。他又拢起自己的风衣,像是那天带她去兜风;这次他把她的脸也包住了。

不要看。他想。走吧。走吧。

他过载的头脑无法负担进一步的思考。泷川飞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抱起全身裹在白风衣里的女孩。大雾弥漫,像是葬礼上层层叠叠的白纱。他穿过枯败的树杈枝条和浓雾,一步一步地朝着警视厅的方向走去。

11月25日 11:30

风见裕也从做过软包处理的讯问室的桌子前站起来,习惯性地推了一下眼镜:“感谢你的配合。在进一步指示下达前,麻烦你在这里等候一段时间。刚才询问的内容请你严格保密。”

对面的青年抬起头,轻轻点了一下,然后继续低头盯着桌面。他的眼睛像两片磨砂玻璃。

伊达航在很好地扮演了一般路过角色后,很快被放了出去。此刻连班都翘了,在门口来回踱步。他看见风见裕也出门,立刻大步走过;又在合适安全的距离处停下。

他知道这群在三个小时之前接手北原藤香溺亡案的人是公安:“这位——”

“风见裕也,警视厅公安部。”

“风见先生。”伊达航说,直视对方的眼睛,“我希望能申请医疗救助。”

风见裕也扫视对方健壮的体形,甚至给自己带来了一丝压迫力:“给……嗯,泷川警官?”

“是的。”伊达航说完,完全没有让开的意思,仍然挡在风见前进的道路上。

“我已经进行过申请了。”风见裕也说,“半小时以内就会收到回复。如果有必要,会有人来通知。”

伊达航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他又问:“我能不能进去看着他?”

“目前本案件保密等级较高,”风见裕也耐着性子解释,“恐怕不行。”

“我不会说话。”伊达航说,“或者,你们可以全过程开着监控和录音。我和泷川是警校同学,也许能让他讲出一些其他东西来,如果你认为这样有利于进一步的证词搜集的话。”

“他仍然有一定的嫌疑——”

“他是警察,不是罪犯。”伊达航提高声音,但仍然控制在正常说话的范畴内,他不乏攻击性地盯着风见裕也,“你们在讯问室里审讯他,而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试图去救一个小姑娘。他把她的遗体带回给你们,不然你们不知道还要找多久——”

“注意你的言辞!”风见裕也厉声道,“这桩案子已经被移交给公安,刑事部没有涉及的必要!”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他向侧迈出一步,低头接起:“……是的。是。什么?但是……”

“我明白了。”他说,抬头看向伊达航,“临时医疗官来了,你可以在监视下和她一起进去。”

“是。”伊达航松了口气,让开道路,深鞠一躬:“冒犯了。”

“感谢理解。”风见裕也生硬地说,“公安扮演的就是这种角色。”

他继续向前,大步离开。

伊达航又等了一会儿,拎着医疗箱的一位中年女士脚步匆匆地出现在走廊尽头。她向他点点头,朝看守讯问室的警察出示身份证明。伊达航也出示了自己的警察手册,和她一起走进讯问室。

泷川飞鸟抬起头,和伊达航不着痕迹地视线相交片刻,安抚地朝他点头,又对那位女士礼貌地说:“麻烦了。”他的目光仍然相对涣散,在空中找不到落点。经过了足有三小时的不间断询问,他虽然不像早上那样,连说话都磕磕绊绊,但精神状态似乎更差了。

医疗官让看守人员解开泷川的手铐,她需要处理伤口。伊达航站在她身后,环抱双臂,心想:幸好这群人还有些良知,没给他上脚镣。金属链条在钥匙的拧动下哗啦响,泷川飞鸟温顺地听从她的指示,把掌心朝上,摊在不甚坚硬的桌面上。一位看守的公安走进来,想要压住他的手臂关节防止突发事件。

医疗官挥手让他们别碍事,不赞同地说:“怎么没早叫我来?……还好没伤到什么要紧的地方。”

她用酒精处理那些深得吓人的伤口,又拿听诊器测了心率,喃喃:“跳得这么快。”她又用电子口腔体温计测了体温,她拿在手里,盯着上面的数字,眉头皱紧。

“他失温了。”她怒气冲冲地说,“三十三度五,肌肉都不颤抖了!这是能要命的——衣服还是湿的,没人给他条毯子吗?——别给他喝热水!拿热水袋、毛巾和电热毯来!快去!我这儿不是还有警察吗?”

公安为难地出去了,门口只留了一个人。医疗官女士半跪在地上在箱子里翻找着什么,伊达航强忍怒意,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泷川肩头。一直沉默的本人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不像是被呛到,而是像是被什么噎到;在伊达航犹豫着要不要拍他的后背的时候,他呕出一条半指长、和小拇指指甲盖一样宽的,闪亮亮的小银鱼。它在他的手上活蹦乱跳地甩着尾巴,穿过手指之间的缝隙落到桌上。

“怎么回事?”医疗官抬起头,“发生——”

她愣住了,而伊达航和他同时盯着那条鱼。整个房间里只有它拼命敲打桌面的声音。

“……班长,”泷川飞鸟茫然地说,“我想吐。”

话音刚落,他像是被袭击了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出门。伊达航的外套被甩在地上。公安出去的时候掩上了门,但没从外面锁;伊达航怀疑就算锁了也会直接被他拽开。门口的人愣住,伊达航没理他,直接追上去。厕所离得并不远,只有半条走廊的距离。他拉开门,看见泷川飞鸟跪在第一个隔间里,按着马桶大吐特吐,攥着瓷边的手指骨节捏得发白。

伊达航咬着牙,在他身边蹲下,顺他的后背。这时看门的公安和医疗官女士才追上来。后者不容置疑地宣布:“没得谈,必须立刻送他去医院。叫救护车!”

“我跟他去。”伊达航脱口而出。

“……抱歉,这是不允许的。”公安硬着头皮拒绝,“您是事件的目击者,有避嫌和留在这里协助调查的必要——”

医疗官插话:“可以联系家属。”

家属?这家伙根本从来没提过家里的事。伊达航心想,读警校的时候,他手机里都找不到除了他们以外的第二个号码。现在也不是调查同期身份背景的合适时机。他没打算在这个时候揭人伤疤:“如果和这件事没牵连,就可以了吗?”

“理论上说……”

伊达航没等他说完,掏出手机,拨了萩原研二的电话,响起的却是松田阵平漫不经心的声音:“喂,班长?有什么事吗?萩他在睡觉——”

确实,现在已经到了午休时间。伊达航对着手机说:“飞鸟受伤了。”

“——怎么回事?他在哪里?”

伊达航叹了口气。“是保密案件。”他直言,“如果有空的话,可能要松田你陪他去医院。我没法去。记得请假。”

松田阵平那边响起一阵劈里啪啦的东西掉落的声音。“我知道了。——喂,萩,起来!”他说,“在哪里?”

“我们现在就在警视厅。”伊达航说,报了楼层号,对面挂了电话。伊达航又打了警察医院的急救电话,刚说明完情况,松田阵平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是的,请务必尽快。”他强迫自己把话说完。泷川飞鸟此时扶着隔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嘴唇和脸呈现相同的惨白。他的眼神已经完全失去焦距。伊达航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松田阵平看着他,脸色十分可怕,看起来就差没给谁一拳了:“怎么——是谁干的?”

泷川飞鸟慢了半拍,抬头看他,突然扯出一个微笑。

“是我啦。”他轻声说。

11月25日 2:00

萩原研二站在泷川飞鸟的公寓里。今早他们没等到他,看他摩托也不见了,以为是他一时兴起,想偶尔骑一次机车去警视厅。结果中午他刚趴下就被松田阵平推醒,得知他们不让人省心的同期又出事了。听起来虽然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但显然问题不小。萩原让急性子的发小先过去,自己留下来请了两人份的假,又回来给泷川拿衣服和人工泪液。上次这件事也是他干的,现在他手里捏着他公寓的备用钥匙,属于一回生二回熟。

他轻车熟路地打包了泷川那堆一模一样的衣服中的几件,又去医药箱那里摸眼药水。他翻开那个高达四层的、诸伏景光特供超大豪华版急救药箱,卓越的洞悉力开始叫嚣着违和。

萩原研二拨开垂到自己眼前的头发,动手翻看,凝神观察。绷带和纱布少了很正常;创可贴和外伤喷雾也是一样的道理;但是这盒阿司匹林——

他拿起来,打开,发现只剩了四粒。这个生产日期也明显不是诸伏景光准备的那一盒。

“飞鸟他没有滥用镇痛药物的习惯。”他自言自语,“嗯……不如说是他根本就不吃药。所以……”

他继续翻,看到了刚吃了一排的褪黑素和治胃病的抗酸药。没有更多了。萩原研二把发现的东西一一记住,物件的摆放位置恢复到原样,走出公寓,拉开驾驶座的门。

11月25日 12:30

泷川飞鸟被按着洗完胃,换成病服,抽血化验,在两名便服公安的看守下在普通病房吊葡萄糖。在医疗官的嘱咐下,护士给他盖了两床被子,贴心地加了四五个热水袋。

松田阵平一直摆着阴沉脸,皱着眉抱臂,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他。随着身体从五脏六腑到四肢开始慢慢回暖,泷川飞鸟的大脑重新开始转圈。

他看一眼松田阵平:“你怎么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你爹我还没死呢。”

便服公安们:“……”

松田阵平:“……你他/妈……算了。”

他叹了口气,脸色稍微好看了点。他在来医院的路上,把上午偶然听到的文职人员窃窃私语“死了个小姑娘”和泷川的表现联系在一起,推理出了答案——至少结果应该是对的。他没见过北原藤香,但也着实参与了案子里最关键的一环之一;现在网上还有人津津乐道那天警视厅门口满天飞的传单。松田现在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也没办法发表什么感想;但确实有个他们试图保护过的女孩死去了。

而泷川飞鸟,他牵涉最深,身不由己地眼见了姐弟二人的先后死亡。他不可能没事。松田在警视厅看到人的一瞬间差点以为那是个游魂——状态太糟糕了,一点活气都没有,像具蹩脚的石膏雕像。但同时,松田也在北原翔太的事件上就见识到,泷川飞鸟就是有这种强悍的力量:上午在路边垂头丧气失魂落魄,下午就装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还能和人有来有回地互怼;实际上耿耿于怀,熬夜追查好几个月,直到把整件案子连根拔起才罢休。

泷川飞鸟总能振作起来。松田阵平相信这一点。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给我睡觉。”松田阵平命令道,“别逼我问你昨晚睡了多久。”

“……你是看小朋友午睡的幼儿园老师吗。”

“闭嘴。”

泷川飞鸟听话地同时闭上嘴和眼睛。就算洗胃的时候把什么东西都吐干净了,躺下来仍然有胃袋里全是水的幻觉。上涌,溢出喉咙,恶心。谎言的味道让他想吐。胃里好像有鱼在游。那已经是不可能的。黑暗里,水波荡漾,他又看见北原藤香漂浮的白色睡裙。

松田阵平的声音冷不防响起:“睡不着?”

“你无理取闹,小阵平。”泷川飞鸟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很配合了,你可以得到我的身体,但不能得到我的睡眠——”

便衣公安们:“……”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台词啊!”松田阵平想抓狂,碍于在场有不熟的陌生人,“睡不着就直说!”

泷川飞鸟正要回嘴,突然感觉自己因为打着吊瓶而露在外面的左手被攥住了。很温柔,隔着一层绷带,手掌干燥而温暖。他睁开眼睛,松田阵平满脸不爽地抓着他的手,见他睁眼:“干嘛?”

“……”

泷川飞鸟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心脏在肋骨里痛苦地颤抖,紧缩成一团。原来被驯服是这样一件让人难过的事。

“别看了,我是不会给你唱摇篮曲的。”松田说,“你可以等研二来了要他唱,我保证录下来。”

泷川深吸气,抬起右手,盖到脸上,挡住自己的表情。他第一次庆幸自己不会流泪。

“好丢脸啊。”他轻轻地说。

“没关系。”松田阵平说,声音也很轻,“一份脸两个人一起丢,有什么怕的。……我就在这里。”

泷川飞鸟没有回答他。他睡着了。

多穿衣服,淋湿了就换干燥的衣服,不要学小飞鸟。失温太吓人了,尤其是第二次,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吐鱼的片段有点魔幻现实主义了。正常来讲活鱼在人的胃里应该不能活那么长时间。就算是灌了一肚子湖水的泷川飞鸟。

以防误会,声明一下,风见打电话的对象是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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