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基督之血Ⅸ21(1 / 2)
11月25日 7:30
下了半夜的小雨在凌晨时分停住。取而代之的是秋日独有的,浓厚的、湿透的轻纱般的,深邃的大雾。仿若雨水不再干脆地落到地上,而是犹犹豫豫、恍恍惚惚地堆积在空中,任凭人们艰难地用手拨开这沉重的雾气,从中穿行而过。空气里水分含量过高,让人呼吸艰难,产生快要窒息的错觉。
雾如此之大,完全看不见太阳。东京电视台发布了大雾预警,能见度不足三十米,不建议私家车出行。好在,地铁并不受到雾霭影响,惯于提早一个小时左右到达单位的伊达航今日也准时抵达。他刚出地铁站的时候,恍然以为自己走进了什么扭曲虚幻的梦境——说不上是好梦还是坏梦。他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雾。
伊达航盯着模糊的红转绿的灯光,确认马路上没有车,才从人行横道上快步通过。他三步两步踏过绿化带中间的小路,刚要踏上警视厅门口的台阶,却听见身后远处传来一片不甚响亮的私语和骚动。雾气会影响声波的传播吗?
他在这时心里就有了预兆。与他劈手夺过劫匪手中的女式拎包、然后被气喘吁吁追上来的异国姑娘感谢的时候产生的、微弱的被击中心脏的感觉不同,那是一种极其不协调的、割裂性质的预感,仿佛生活从那一刻起将被分成之前和之后的两部分。
但他当时只是隐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伊达航回头,看见他的同事、他的同期、他的友人、他的挚友,缓慢地穿过浓雾,向他走来,在五米左右的地方站定。他看见泷川飞鸟。
滴答。
他半长的黑发全部湿透,**地贴在额前和脸侧。黑色的高领毛衣和长裤泛着吸满了水的沉重的光,全身上下不住地滴着水。他脚下站立的砖地上已经被洇湿一大片。像是——或者说,就是刚从水里爬上来一样。
滴答。
他那不知到底有几件、总之万年不变的白风衣也受到了同样的遭遇,布料沉坠,衣角缀着一连串的水滴,一颗接一颗地向下落。但它没有披在他的肩膀上,而是裹在他怀里的人身上。从头顶到小腿,包裹得严严实实;但从垂下来的、同样在滴水的黑色长发,和露出的纤细、苍白的双足,能够判断出来那是个女孩。一圈足有婴儿手臂粗的麻绳紧紧系在她的左脚脚踝上,能看见深色的勒痕;延伸出来的绳头不知被什么弄断了,截面格外参差不齐。
滴答。
他是因为看见了伊达航才站住的。他抬起头,看向他,动作仿佛锈蚀的机器般滞涩。在黑发间,那双总是闪耀着狡黠的光的、绿宝石般的眼睛,此刻像是被烧得寸草不生的原野。灰烬。被风一吹就飘散了。什么都不剩。只有空洞,无尽的空洞,空茫的、黯淡的、浅薄的绿色,一潭死水。
滴答。
伊达航明白自己必须打破沉默。尽管什么都不对——什么都不对;他应该先确认他的同期是否还好,各种意味上。作为在同期里最为成熟的那一个,他习惯于承担责任、提供支持和帮助——而不是公式化地询问事件的因由。但他只是说不出口,他无话可说——看着那双眼睛,现在任何类似于“你还好吗”的问题,都显得如此无力。
最终他只能苍白地询问,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发生什么了?”
泷川飞鸟茫然地看着他,仿佛没能理解问题的含义。大概半分钟后,他张嘴试图说话,但什么声音也没能从他开合的嘴唇中发出来。他又迟钝地试了一次,艰涩的词句终于被挤出声带:
“她死了。”
“这孩子是……”
他低头看着从白风衣中垂落的一绺长长的黑发,好像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许久,他抬起头来,回答:“北原——北原藤香。”
“我们进去说。”伊达航立刻明白了这名字背后包含的一切。他看着隐约浮现在雾里的、聚集过来的人群,当机立断道:“我来联系科搜研。你要去医院吗?”
他摇头,但仍然站着没有动。伊达航于是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背上,无声而宽慰地。他手下是一片寒冷的、浸透了的布料,仿佛体温从来就没在这个人身上存在过。
于是泷川飞鸟迈步,向前走。他仍然像个坏掉的木偶,走起来动作僵硬;甚至在上台阶的第一级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伊达航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臂,示意他把女孩交给自己。泷川飞鸟沉默着,以默许的态度,把冰冷的躯体放在伊达航的臂弯上。
这是个远超信任的表示,伊达航想。他看见泷川飞鸟的掌心横亘着好几道超过半公分深的伤口,似乎是利器造成的,已经不再流血,淡粉色的皮肉边缘卷起,被水泡得肿胀泛白。
女孩很轻,像一片羽毛一样。她的生命也像羽毛似的,静静地飘落在这个大雾弥漫的秋天早晨。
11月25日 3:35
泷川飞鸟冲出家门,几乎是在脑内咆哮了:“给我监控!北原藤香住的那条街的、不,一整个东京的监控!”
“那条街的监控被黑了。”西比尔无情地下决断,“就在二十分钟之前。”
“那群负责安保的家伙是吃软饭的吗?!——北原久雄门口的监控呢?”
“也是二十分钟前被黑了。”
泷川直接翻过栅栏,跳下二楼的走廊。“两伙人,同时动手;或者一伙人,分先后。”他喃喃,“……这么快……我没想到……你能查到她的手机定位吗?”
“她身上有”西比尔说,“警方放的。我正在调。”
“你知道她会被……”
“我不知道。”西比尔少见地显得焦躁,“概率只有百分之十……她根本没接触到核心,组织不会做这么没效率的事——除非——”
“除非他们在怀疑我的消息正确性。”泷川飞鸟说,“打算从北原藤香那里再问出来一个。……但我给的就是她说的那个。如果她……”
如果她相信着他;如果她并没有打算出卖自己的父亲。而他却这么做了。
“定位五分钟前最后出现在新宿区,那时候还在移动,速度是每小时八十千米。应该是在车上,定位器被发现了。”
五分钟前;正是那通电话的时间。他和北原藤香都没有存彼此的号码;但二人都对此倒背如流。他一眼就认出是她的电话,第一时间回拨,但无论如何都打不通。定位器可能就在手机里。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手机里有但无疑是那通电话断绝了警方对她的追踪的希望。
“给我朗姆的电话——”泷川飞鸟心思急转,“还有现在、所有监控失灵的位置!”
话是这么说;他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她可能还活着;但他又能做些什么?他跨上机车,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开;划开手机,一串电话号码和毫无联系的地图躺在短信的收件箱里。他在按下拨号键的前一秒问西比尔:“我是他下属?我都怎么和他说话?”
西比尔快问快答:“暂时是。正常说话,你威胁北原久雄的语气就很对。不用尊敬他。”
电话很快就接了,对面的人看来也没睡。他的声音被扭曲成一团奇怪的电子音,听不出来男女老少:“真是少见,寇修。印象里,你给我打电话的次数寥寥无几。”
“怎么,不相信我?”泷川飞鸟开口便是嘲讽,“真是让我伤心。要不是我得了那小姑娘的信任,条子准会闻着你们的味道跟上去。”
“只是以防万一。”
“我可是大不放心。”他轻佻地说,“那小姑娘我还蛮中意的,落到你们手里太可惜了;给我如何?”
“哈哈,命令可是要求把所有知情人都销毁呢。”朗姆模糊地、毫无怜悯地笑道,“这么久没见,卧底生活把你变得更加优柔寡断了。”
泷川飞鸟强迫自己笑了一声:“她?她可不是什么知情人士。”
“嗯,看在难得你朝我开口要人的份上——”对面装模作样地思考,“正好你现在是警察,给你个机会立功也不是不行;就看你能不能追得上了——在你‘中意’的小姑娘被怎么样之前。”
电话挂了。“出现了新的GPS信号!”西比尔突然道,“不是原来那个——”
“妈的。”泷川飞鸟启动摩托,踏下踏板,“这是让我赌信不信——”
相信,就跟在定位后面跑;不信也没办法。说这种人是恶趣味简直是对这个词最大的侮辱。
“是静止的,位置和监控关闭区域重合。”西比尔说,“可信度可以达到”
“这么低?”
“因为对面是朗姆。”
11月25日 8:00
“姓名。”
“泷川飞鸟。”
“年龄。”
“22岁。”
“职业是?”
“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强行犯搜查三系,巡查部长。”
“你和死者的关系是?”
“我是她弟弟……自杀现场的目击者。那时候因为放心不下,所以给她留了电话号。”
“记录写到你在北原翔太跳楼之前拉住了他。你有什么要额外补充的吗?”
“他们的父母没有出现在当场。我怀疑他们可能遭到了家暴或者之类的事情。”
“你和北原藤香在那之后联系过吗?”
“北原……藤香?是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吗?”
“对。”
“没有。”
“……”
“……”
“请你重述今天事情的经过。”
“……我在今天早上三点三十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没有接通。回拨后也同样没有接通。我意识到可能是她的电话。因为也可能只是骚扰电话,就没有报警。这时候突然收到了带坐标的短信。”
“带坐标的短信?”
“在我手机里保存着,手机现在是证物。我对此也感到疑惑,就骑车过去了。大概每隔十到二十五分钟会收到一条,是间断的坐标。”
“继续。”
“从三点半到五点半我都在骑车。然后……我推理出来,最后一条地点在日比谷公园。”
11月25日 5:30
泷川飞鸟在听见西比尔报给他第五个坐标的时候察觉到了数字排布具有某种特殊规律。如果一直落后一步的话,显然他们什么也做不成;西比尔使用穷举法和概率排版提供了所有的可能后续。
“……要不是知道没你这么嘴臭的AI,我就觉得你是人工智能了。”泷川飞鸟说,“关于朗姆,你都知道些什么?”
“地位很高,有他的影子的任务数不胜数。”西比尔说,“曾经搞砸过一桩很有名的案子——羽田浩司案。”
“那是谁?”
“将棋比赛的四冠王;你肯定不认识。”
“那就选和将棋有关的。”泷川飞鸟说,呼啸的夜风拍过头盔,“这只能赌。”
“……日比谷公园。”西比尔说,“按照你的推论,它将是接下来第三个发过来的位置。”
日比谷公园毗邻警视厅,占地十五万平方米。“只能过去试试了。”泷川飞鸟抬眼看了一眼天色,“我刚才就想说,是不是起雾了?”
“你不至于瞎到没看见车灯的丁达尔效应吧。”
他们心不在焉地交谈着,试图掩饰未知和忧虑。逐渐亮起的天空和降临的浓雾把视线变成一片似亮非亮的灰色。泷川飞鸟就算开着大灯,也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差点冲进绿化带。他一个急刹,把黑色哈雷扔在路边。公园里面崎岖的路况显然不能允许一辆摩托冲进去;虽然外面大概也禁止停车。
“喂……!你别擅自冲出去!”
泷川飞鸟在花坛前堪堪收住脚,十一月的红蔷薇如一大片浓丽的血迹。
“再往前。”西比尔说,这座公园面积足有十六万平方米,“穿过那片树林。……小心脚下。”
一片赤红的枫叶打着旋儿穿过乳白色的雾气,落在他面前的凹地里。不,不是凹地,而是一片由于铺满了落叶而宛如地面的的湖水。
“坐标就在这里。”西比尔说,“如果结论正确,我们大概领先他们二十分钟,赶上了。”
秋日的早上。寂静。极度寂静。泷川飞鸟安静地站着,试图捕捉外界的声音以确定是否有来人。但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正从他心底像气泡一样浮上来:如果他们在那之前就已经动手了呢?如果他判断错了呢?如果她……
有什么不对。在这悄无声息的死寂之中,泷川飞鸟突然道:“为什么这里连鸟叫声都没有?”
——因为已经有人提前来过,动静之大,以至于吓跑了所有清晨的鸣鸟。
“……如果我们一直跟踪的,就是几十分钟前的定位呢?”泷川飞鸟轻声说,“西比尔,你说就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在这悄无声息、毫无痕迹的湖面之下?北原藤香,就在这里吗?
“等等!坐标还没有刷新——”
不必等了。泷川飞鸟迈步入水,漂浮的叶子被卷进涟漪。正值十一月底,湖水冰冷刺骨;他睁开眼睛,微弱的刺痛后是晃动的、昏暗的水下视野。他向下潜,来不及庆幸自己水性不错。他向下潜。水压逐渐升高,耳膜的哀鸣一闪而逝。他向下潜。水底太暗了,他摸出竟然还在工作的手机,打开手电筒。他向下潜。终于到了水底;然而,水域面积过广,还没搜索多久,肺内仅存的氧气即将耗尽。
他**地冒上水面,大口呼吸。
“……你至少把衣服脱了。”西比尔说,“坐标刷新了。……是在这里。”
水边的岩石棱角尖利,他攥住的时候掌心被划出一条血痕。只扔了外套上岸,他再次扎进水底。窒息,缺氧,昏暗,寒冷,混沌,疲惫。手机手电筒的光闪烁两下,连着屏幕一起熄灭。他索性松开手,任凭它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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