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请神1(1 / 2)

这天是夏日晚上,她刚把米粒倒进吊炉,阿那如看了看粮袋,一掬就已经足够,她拿掉多出的米,再往锅里倒上满满一盆水。山风将马蹄蹬地的“得得”声送耳边,是客人还是一个行路人?她老了,从来不敢奢想这处破庙会访客盈门,再说流寇和山贼横行,神婆只希望他们能如一阵风从她的门廊前刮过。

马蹄蹬地的声音很急,这只畜生好像发了狂,它冲着这边来,这条小路也连接一条直抵城墙的密道,横穿树林之后,行路人会发觉他们已在高墙之下,城门虽然在另一侧,但夜里摸黑前行,他们神不知鬼不觉中就能到达门口,但想进入内城,还有一关要过。这条小路少有人行,偶尔有骑着马的人从庙前经过,他们只是匆匆一瞥,从未留恋。但近来走过她门前的人变得多了不少,他们肩扛利斧,身后的牛车上放着一捆捆柴火,这些人从未登门搅扰,但那些脚步和车辙还是让阿那如心生不安。夏日晚风吹送到这间破庙里时,她丝毫也不觉得舒爽,暑热催生的汗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汗水顺着大腿流淌,她仅有的一身衣服也像泡过水一般,有些地方的布料被汗水腐蚀,露出土黄色的肌肤。会是谁?她对着神像提问,给你的还是给我?鬼母需要祭品,而她需要一口新锅子,一袋陈米,还有一身蔽体的破布。信仰不是无谓之物,却也不能糊口。

这阵蹄声有些不同,她仔细地听着风中传来的音讯,风里带有男人的气喘声和马的嘶鸣,还有马掌捶地,好像击鼓的声音,大地在铁蹄下颤动不已,她脑中浮现出一个黑漆的影子,马蹄在起伏不定的土地上奔得又疾又稳,每一掌落下都像铁钉敲入大地,它很紧张,也很兴奋,心脏在胸膛中窜动,左还是右?马首跟随鞭子挥舞的方向前行,路边有丛生的菊苣和蓝铃草,黑色的是道道树影,它轻松一跃,跳过一根倒地的树干,暗影如同灰水泻地,接着她感受到那双拉紧马缰的手的力量,一双难以辨认形状的手,好像一把钢钳。走吧,走,她向鬼母祈求,别停,黑夜会掩盖破屋,它的阴影如水,在树丛之间,他们掠过的时刻不会将她发现。

他停下时,正是她炖粥的时刻,那时恰满日落后第三个时辰,她进拜主神的香烧了一半,另一半化灰倒下,烟雾在庙宇中升腾,冲出屋顶的破洞探头,阿那如的手上抓着另一支香,她并不清楚这种香棒是什么做成,只是每当她点燃时,屋内都飘荡着细微的血腥味。她把香插在更靠近神位的地方,更接近鬼母的脸,它面孔的一部分已经被熏黑了,比原来显得更为狰狞,她自己的脸也跟鬼母一样灰暗,只不过阿那如的脸蛋被柴火熏烧了五十几载,而与之相比,这尊鬼母像虽然破旧,也几乎能算是新的。一开始她并未注意,“得得”声在她今天头次敬香时就已经在飘散,阿那如拿着一根铁钎捣灭炉子里余下的火焰,暑热比严冬更难耐,她的衣服湿透,就好像被人迎头泼下一盆热水,那锅粥更多是水,一小把米加上一整锅的水,她得喝满满一锅才饱,阿那如端起那锅白粥时,突然瞥见窗外一个游移的影子。

此时到处的灯都已经熄了,城门里亮着的灯盏像遥远的萤火,黑夜中仿佛在飘动,她看了看四周,到处是黑的,没有一根蜡烛上点着火,只有香棒上有蚊子大的火星,有人在敲门。声音在室内震荡,阿那如后退几步,手上多出一把铁器,几寸长的小刀,她平时用来切菜,有时也拿它修剪指甲,从来没有见过血,即使是她自己的也没有。

土匪没这么客气,而赶路的也没这么执拗,她从窗缝里偷着张望一眼,一匹马,还有一个人。敲门的人模样像个男人,身着黑衣,几乎与夜色相溶,他敲击的动作越发不耐,身上随着动作发出叮叮哐哐的声响。

夜色比原来更浓重,黑暗中几乎看不清东西,仅剩一点光照在两个活物上,却朦胧得像披着一层纱布。她的眼睛看不清楚那身装束,黑色的布衣,和一匹在她的田地里轻轻踱步的黑马,他们如同两团浑浊的雾气在黑暗中飘游。这个人不是土匪,也不像难民,他的身影健壮,并不能算魁梧,腰际挂着一柄及地长刃,还有那匹马——高大强健,一蹄就能蹬裂她的房门,那畜生沉重地吐息,它已经狂奔了一段,现在扯着地里的萝卜叶子,吃得很欢,好马通常挑剔,除非是饿坏了。

她鼓足勇气将窗子推开一道小缝,那个男人摸到窗前几乎就是眨眼的事,马在他背后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脸被帽檐的影子遮住半截,另外半截又被面罩挡完,声音低沉清晰:“阿那如?”

“是我。”她不得不回答,如果鬼母注定她死,那把刀不会让她活得更长久,倒有可能让死亡更难熬。

“我是克萨·亚古柏,蝌蚪城来的商人,”他似乎有些犹豫,神婆明白他的顾虑,她看起来脏兮兮的,没穿神袍,也没有法冠,尽管破庙里无需这些繁文缛节,旁人眼中这只是个邋里邋遢的老东西,但她不是没有力量,“我那里有个病人,但医士让我来找你。”

谎言,都是谎言,她能嗅出血味和铁味,也能闻出他心忧如煎,但你不是商人,你的马,还有你的刀,它们异口同声都说你不是商人。不过她是个明智之人,不会拿这把老骨和刀枪硬碰硬。

“我不能走。”克萨·亚古柏,他的名字在神婆嘴里回味,瓦希德语中亚古柏意为长青木,他的名字带有血味,她看见他的双手染血,刀刃砍出凹痕。

荒山野岭里的病人不多,死人不少,真正因病而死的却谈不上有多少。找她帮忙的人通常都不会在半夜登门,他们大都是流浪至此的野人,偶尔有带着奶娃娃的村民找上她,他们即使向她求援时也带着鄙夷神色,而那些白衣法师们可不管他们死活。信仰不能填饱肚子,也不会从土匪手下救人一命。但这里不同,她想,鬼母,她真有力量。

那些让他们分外心忧的问题都只是些小毛小病,不过阿那如从不这么说。这很严重,她说,你快死了。惊恐中他们会掏空自己,有时是一把铜钱,有时是一袋洁白的米面,白得如同一捧新雪。只有极为罕见的时刻土匪们才会来,他们也骑着马,那些马要不是老得快死了,就是瘸子瞎子,暴徒们拖着一身伤病到她门前,身后拖拽着新鲜血滴,那些血有时会招来野狗驻足,官差的狗从来不会深入林丛——阴影中到处是陷阱。他们走后也会留下丰厚犒赏。

但从没有人要带她离开,借着月辉洒在窗下的光亮,阿那如能看清来人有一副好手好脚,身后也没留下蛇形般血迹,但她还是说:“我不能走。”

她攥紧小刀,心中涌起一阵惶恐。我不能走,她看向身后,她需要侍奉,但这男人不懂,鬼母的面前飘着烟雾,她时时刻刻需要仆人在侧,我不该走。来找她的病人大多不是为了伤病,他们自以为受到鬼魂惊吓,其实只是几个噩梦,正经的医术她并不会,脑子里也没存过几个治病的方子,中邪的灵魂只需在睡梦中抚平惊恐。

亚古柏没做声,在窗台上放下一个包袱,它很小,布包在风中抖动,像一个礼物等待开启。她向前跨出两步,不会是钱,这么一张布里放不下多少钱。神婆借着月光抖落包裹,一只小巧的黄金号角落在她窗台上,好像一只金蝶飞至。她试着吹响,它的音色低沉绵长,在夜色中萦绕不去,落在她耳中却显得尤其甜美,阿那如用牙齿轻咬着号角一端,她看到亚古柏不赞成的眼神,心中分外快乐,黄金在重压下稍微变形,她抹去涎水,把金子小心放进衣袋中。

鬼母神像紧阖双目,她面前敬奉的香棒所剩不多,阿那如推门时一阵夜风流入室间,烟柱在空中飘动。我会回来,在那柱香烧断之前,我就会回来。但她走出去的时候没有回头,夏夜依然闷热,不日会有一场大雨降下,雷电将像剑击穿天空,阿那如看见雨水冲刷着破屋,狂风捶打她的门,屋子里没有点灯。水肯定快泡到我的肩膀了,她想,在乌云拧出水来之前她得把鬼母搬到更高的地方,最好是在橱子上,那里很高,她也能坐得更稳,但是突然间,就像有根小针刺了一下她的脚后跟一样,她心中涌现出一个模糊的念头——如果她没能回来,会怎么样?

没等她细想这回事,那个男人就招呼她骑上那匹黑马。我会回来,鬼母,但那柱香很快就会烧断,化作灰烬,她只能尽量不去想。

天像一张网落在他们头上,黑得不见五指,簌簌有风声作怪,夜里星光黯淡,脚下道路又漆黑一团,那匹马又奔得飞快,她坐在陌生人身后,感到头脑昏沉,离开前阿那如握着号角用茶渣为自己卜了一卦,茶叶在杯底聚集成新月形状,纤细锋利,不是吉兆。马儿边叫边跑,她不能回头。

一路上她没敢多问,和这些来路不明的人打交道要分外当心,别问,别动,最好也别看。马匹钻入小道,路上更加颠簸,她一手环住那个男人的腰,一手从衣袋里掏出那枚小号角又看了一眼,金子几乎在她手里捂热,在柄端背面,借着月辉映照,她看清上面的兽头雕刻,有些变形,她用拇指抚弄着沉甸甸的黄金,又将它放回衣兜里。

他们下马的地方离城不远,阿那如认出这是她过去采药的那片林间空地,听说王军在驻扎在此后,她还没来过这里。风里有血味,也有鱼腥味,不远处有条河,锅子里闷烧的东西应该是兔子肉,一堆灰色的松松的皮毛映照在火光下。几棵粗大鱼骨木下支起一顶灰色大帐篷,三匹壮实的俊马拴在近旁,它们啃着地上的草皮,又拉又扯,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吃喝,身边矮个子的男孩长了一对鼠眼,此刻他正忍不住运用两只黑乎乎的眼珠打量她,一个高出他们半人的男人守在帐篷前,手握长枪,挡住老鼠男孩的目光。他们的穿戴都像北方人。

阿那如紧跟在亚古柏身后,她老迈软弱,但不是头脑空空,地上的火堆将熄未熄,吊炉扔在地上,没人和她说话,但不少双眼睛盯着她的身影直看。别看,别动,也别说,她踢开一小堆剔干净的骨头,恐惧就不会从脸上的那两只洞口里漏出来,这片土地上她比兔子当心得多,小心得仅次于那些被野狗撵来撵去的黄皮狐狸,否则她也会被捕获,被食尽。

帐篷比她想得要大,亚古柏走到软榻一边,和主人轻声交谈了几句,中央铺着几层软垫,上方躺着一个人影,她闻到汗味,还有蜡油发出的辛辣味,有医生来过,她嗅见蓝灵草碾碎后的苦涩气息,还有金属的味道,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有时金属的气味是苦的,如同地下冒出的咸水,而有时它凉而甜,就像现在,她嘴里咂吧出鲜血甜美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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