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发酵体质2（1 / 1）

什么声音，吵得人心慌。祁牧歌捏了捏眉心，仿佛是下雨了。细细密密的雨花，绽在车窗上，砸在车顶上，闪在车灯前，让人看不不清路。祁牧歌看向车窗外，没有见到地标建筑，也看不清路牌，只有雨声灌满双耳，似乎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个漫天大雨包围着的小小的车厢，在缓缓移动。雨声嘈嘈切切，倒是衬得车后座醉醺醺的呼噜声安静了些。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睛也难以睁开，祁牧歌觉得处处都隔了毛玻璃一样的，混混沌沌，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黄光，红光，蓝光，在雨幕外闪闪烁烁，各自闪着、闪着、又连成一片。

这个场景，好像见过，应该是见过的。祁牧歌这么想着，努力睁开眼。挡风玻璃映出她疲倦的面容——脸呆呆地没有表情，嘴巴也疲倦到打不出呵欠，连抬手揉眼睛都显得费劲。怎么会这么困呢，祁牧歌有些疑惑，使劲按了按突突跳的太阳穴。是夜太深了吗？对的，是律所庆功宴，祁牧歌想起来了。她带领她们组打赢了一场有标志性的官司，可预见光明的前程在眼前徐徐铺开，大家相约庆祝。她一向不沾酒，就汽水代酒，送喝醉的同事回去。光团闪闪烁烁，黄色的是前车的双闪，红色的是刹车，蓝色的呢，蓝光是什么？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踩了刹车，祁牧歌感觉到时，车已经停止了原本就是龟速的移动。车停稳了，祁牧歌看到车窗缓缓降下，心脏突然开始狂跳——红蓝光团闪到了祁牧歌眼前，是警车，是在例行查酒驾。祁牧歌看着在暴雨中向自己逼近的酒精测试仪，咚咚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冰凉的水汽瞬间侵占了她的鼻腔，但是并没有让她平静。没来由的慌乱和不安攫住了她，心底不详的预感，像是即将破笼而出的野兽，让她产生了下车逃跑的荒唐念头。可能是太累，身体透支了吧，祁牧歌这么安慰自己，复工以来她时不时就感到晕眩，今天估计是熬太晚了才心慌。祁牧歌甩甩脑袋，强行压制住逃跑的冲动——根本没有理由去慌乱的，虽然她清晰地感到恐慌，但是脑袋却像断电了一样，找不到恐慌的缘由。

“嘀嘀嘀”，酒精检测仪示警声响起——

“自毁前程”、“你何苦撒谎”、“辞职吧”、“又骗我”......声音淹没了她，是家人的，是朋友的，是领导的，是爱人的，一个个伤心的，不解的，愤怒的，冷漠的，失望的脸，霎时间，铺天盖地。

祁牧歌想说话，想大声疾呼，喉咙却像被融化一样无力，苍白的字眼刚一出口，就在言语的风暴中消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说的大约就是这般滋味吧。祁牧歌不死心，却像身陷沼泽一样，冰冷，潮湿，沉重，令人窒息，越是挣扎，反而越快被吞没——

“我没有！”

颤动的睫毛霎时分开，世界一片静谧，床头一点橘黄色的灯光静静亮着，只有急促的呼吸在提醒着她梦中汹涌的情绪。凌晨三点，夜已深了。

窗帘亮了亮，不多时，能隐隐听到雷声，祁牧歌披上外套起身，拉开窗帘，推开窗，雨声瞬间变大，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可能这半年来，生活逐步走向正轨了，就让祁牧歌自欺欺人地以为，那个雨季里，潮湿又混乱的记忆，已经被埋在记忆阁楼的最深处，再也翻不出什么动静了。可惜，身体总是比大脑诚实，即使她一连数日的阴雨，再次唤醒了，充满水汽的梦魇总会不期而至——

那是三年前，在持续已久的感冒和连续一周的发热后，一个名为“肠道发酵综合症”的恶魔，悄悄找上了她。起初症状并不明显，是工作中偶尔又不太明显的晕眩，再然后是改变的体香，接着是悄然无踪的失眠和越来越频繁的迟到。

她怀疑是过度劳累，怀疑劳累，怀疑是低血糖，甚至还有点庆幸自己不再失眠，但是恶魔怎么会仁慈呢，情况在那次匪夷所思的酒驾后急转直下——出庭状态失常，恋人重要约会失约，家庭聚会情绪失控......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前途无量的律师，那个心细如发的爱人，那个面面俱到的孩子，怎么就自毁前程，变得冲动敏感，敢做不敢当。

失望，委屈，不解，冷冰冰的情绪在她周围累积：太多莫名其妙的失约和食言，太多无法解释的喜怒无常，一次次死不承认，一次次哑口无言，毫无缘由的自暴自弃的行为，消磨着珍视她的和她珍视的一切——她辞职修养，她去测胰岛功能，她去看心理医生，她去催眠......直到她站在精神病院门口，楼上的女人非人般的嚎叫，像一个冰钉直愣愣钉向她眉心，她才在这大半年的混乱中，抓住了最后一丝清醒和不甘。她逃也似地独自奔赴国外，怀着绝望的执拗和所有身家，终于查出了这个名为“肠道发酵综合症”的恶魔。只可惜，当她终于看清酿成自己悲剧的罪魁祸首时，这个恶魔已经干净利落地摧毁了她的工作，爱情，亲情，连同着她的名誉，憧憬，和信任，留下一片废墟和潮湿冰凉的梦魇。

“您的病症在世界范围内也是首次发现，迫切需要进一步研究，初步怀疑是长期的亚健康状态和过量服用的抗生素导致的肠道菌群失衡，我们在您的肠道分泌物样本中发现部分酿酒酵母，应该是导致您自体产生酒精的病因。但是目前您对抗真菌药物有效成分严重过敏，初步建议您通过调整饮食保守治疗，需要禁酒且长期保持低碳水低糖饮食。值得注意的是，自发酵产生酒精导致您的肝脏过去一段时间都处于超负荷状态，虽然目前还没有显示出明显异常，但是建议您在低糖的同时进行低脂肪饮食，规律作息，减轻肝脏负担......”

这三年来，李教授的邮件，祁牧歌看了无数次，闭着眼睛就能一字不落地回想起来。工作抛弃了她，爱人放弃了她，家人远离了她，就连自己的肠道都早早背叛了他。李教授的邮件像是那猴头上的金箍，敲碎了过往的五指山，又沉甸甸地箍住了未来。不过，对于祁牧歌来说，这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很好的结果了，毕竟，她真的没有疯掉，她还有重来的机会。

律师的工作并不容易，尤其是对一个被国内顶级大所拉黑的律师。祁牧歌短暂低沉后，又一次顽强地站了起来，一如她之前赌上全部身家追查病因的执拗，祁牧歌在她人生的废墟里跋涉——不能熬夜，那就拼命提高工作效率；血糖低难以维持高强度脑力劳动，那就绕过消化道，直接静脉注射高浓度葡萄糖水补液。酒驾是她的梦魇，但是并没有构成醉驾，她没有被吊销证书停止执业，更没有被宣判她职业生涯的结束。她忘我的接案子，读案卷，打官司，在一个个寂静的深夜吊着糖水工作，直到拼命三郎的光芒终于盖过曾经的阴影，一针见血，直中肯綮的美誉也击碎了曾经不堪入耳的流言。半年前的秋季，她迎来了自己28岁生日，也迎来了她事业的春天，如今的她，未及而立，已经是G市首屈一指的律所高级合伙人和数家大型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了。

拼命工作带来了她事业上的涅槃重生，但是爱情和亲情，则被她久久留在了废墟之中。或许对于祁牧歌来说，事业就像建筑，倒了可以择地重建；亲情像是弹簧，远了痛，近了也痛，虽然会疲惫，或许会僵硬，但是总被血脉紧紧绑定着挣不脱，便也总有机会再次共同震荡；但是爱情就像布，破了就破了，祁牧歌不去做恶意扯破的那一方，也从来都不是缝补的那一方。

作为女生，喜欢女生，祁牧歌走的本就是一条孤单崎岖的路。青春的相逢和陪伴珍稀又宝贵，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年轻人的承诺和信任，展示了它的纯粹，也展示了它的易碎。在命运的玩弄下，当一次次委屈和失望密密编织进相伴的时光，爱情的锦缎，终于等不及真相，就被时间洞穿，草草收场。或许在心底深处，她仍然会有惋惜，不然何以解释午夜梦醒时分湿漉漉的枕巾。然而过往种种，遗憾也好，不平也罢，在她被抛弃的一刻就画上了句点，这些经历连同着她对爱情和亲情的天真幻想，被一起丢在那段泥泞的时光里，静静蒙尘。

雨声渐渐小了，雨滴变得细小，雨丝也显得绵密。春末的风夹杂着细碎的雨时不时拂来，沾衣欲湿，吹面不寒。凌晨的G市安静又迷人，像一个沉默的钢铁巨人，静静地守着形形色色的梦。雨渐停了，夜空中透出几颗星子，祁牧歌抬头，辨认出了启明星。遥远的东方，紫黑色的夜空下隐隐有天光透出，白天或许会是个晴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