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死亡]1（1 / 2）

一片沉寂的黑暗中，响起了清脆的瓷器轻碰声与滚烫开水倾倒至铺满新磨咖啡粉的过滤网的声音，在不复昔日整洁光亮的名为古董的咖啡店里这本该最为普通，经常出现的声音如此突兀，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金木研如被惊醒般侧过头，向柜台的阴影里看去——轮廓模糊的人影不疾不徐地把过滤好的咖啡倒入两个从橱柜翻找出来的细腻瓷杯里，端着它们缓缓从阴暗处走向金木，伴随着踏足于木质地板的脚步声，这人感叹道：“哎呀，真是意外的困难呢，泡咖啡。”

——是从十几年前到如今，刻进骨子里的熟悉的语调与声音。

直升机搜寻的光束这时恰好从古董总是被店员们擦的闪闪发光的巨大落地窗扫过，冷漠的白光毫不留情地迫使一切无所遁形，包括身份，包括秘密。

半人半喰的青年从喉咙里抽出一股惊慌的气音，清澈的人类黑色右眼与可怖的喰种血色左眼同时睁大，暴露在光芒下的金木研瞪着在自己面前半米处停下的人。

不可能，怎么可能，绝对不会——

白光扫过对方，那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青年，穿着CCG发放的标准战斗防护服，有一张年轻讨喜的脸与一头吸引人的橘黄头发——它们以前没这么长，因为信奉“短头发刺猬头才有男人味”，他总是在头发留长了一点时就跑去剪，所以这颜色温暖的头发一直都是活力满满地向四处翘起。

为什么这只以人为食拥有赫眼的怪物会知道这细节？

——因为每次人类青年兴冲冲的往理发店跑都会拖着他一起去。

是他……

金木仿佛身处被按了暂停键的DVD之中，动作、眼神、大脑、甚至是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般，无法动弹。

为什么是他？现在站在这的是全世界任意一个人都好，唯独除了他…不想让他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他……

那人类缓缓抬起头，与金木对视，脸上挂着自然的微笑如在飘着落叶的大学长廊上轻松地与人打招呼：“哟，金木。”

被呼唤名字的另一方仍大睁双眼望着青年露出牙齿的笑容，一动不动，唯有嘴唇翕动着吐出了轻微的颤抖的音节：“英……”

是错觉吗？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刻。

英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怎么会这样？

这是梦吗？是梦是梦是梦这是梦，经常会有的，我经常会做的，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我变成喰种这种事——

金木突然反应过来，他飞快的低下头抬手遮住名为“绝对的恶”的左眼，肩膀不自觉的瑟缩压低。一股恐慌袭击了他，他的手与肩都在发抖，他能听见自己喉咙里不稳的颤音。

被看见了。我是喰种。

……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

会怎么想？会怎么看？

……

……

唯独不想被你厌恶，谁都好，但只有你。

……

一切都完了。

英……英……英……

一片混乱与混沌中他好像闻到了血腥味？不，也许那是他自己的……

血腥味，血腥味，血腥味……

英……英……英……

看着友人瑟缩颤抖不敢再直视自己，几乎哭泣的模样，永近英良嘴角的笑淡了下来。

都到现在了仍想掩盖吗？

仿佛燃尽生命里最后鲜活再也榨不出任何色彩的苍白发丝，如同凝固的鲜血般的深色指甲，伤痕累累的残破躯体，以及，在看见自己之前，冰封了的平淡双眼。

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为什么所有不幸都要降临于这个人身上？罪大恶极的人渣比比皆是，为什么偏偏选中他？

电视上的新闻、收集的情报、推理出的线索、CCG的内部资料……所有都指向金木，画出一条看不见的命运线，笔直地向不见底的深渊滑坠，他身边却没有一人伸手拉住他。

英良叹息一声，脸上是从未在金木面前展现过的哀伤担忧，与…更多的别的复杂情绪，但他很快就收敛了这些负面情绪。

——啧，这些可不能让金木看见，他本来就爱胡思乱想……如果连我也不会再对他微笑了，如果连我也对他表现出了疲惫脆弱，他还能依靠谁？

……这家伙太让人担心了。

“金木。”他说，语调突然轻快简洁：“我知道。”

金木仿若啜泣的颤音停止了，他伏低的肩略微舒展了些，掩盖在白色刘海下的人类右眼微微睁大——那时，英不是昏过去了吗？

在他重新看向自己之前，那温和抚慰的笑容就又回到了英良脸上，他重复说道：“我知道的喔。”

嘀嗒嘀嗒。

英良走到木桌边，将一杯咖啡放下。

嘀嗒嘀嗒。

“糟糕了呀，结束了？”他看着窗外宁静的街道自语，这时直升机已飞走到别的地方去了，古董重归昏暗。英良靠在落地窗的窗沿边以支撑沉重的身体，把瓷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好痛！

嘀嗒嘀嗒。

压抑的疼痛因走动涌了上来，英良皱紧眉头发出难以忍耐的痛苦呼声，他掩饰道：“呜啊…抱歉，金木，这杯不怎么好喝。”说完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

金木却并没有回应的意思，他仍低着头用手遮掩赫眼。

“也没可能这么顺利呢。”这对话。

英良只好自言自语道。但没关系，他总能很快挑起话题，下一秒他就找到了新的开头：“啊，说起来，金木你还记得吗？真惨呐，那次我被西尾前辈打的浑身是伤呢。”

明明在描述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却被英良用不以为意的口吻说了出来。

这番话终于让白色的脑袋微微抬了起来。

英……他果然记得？

英良把咖啡与之前那一杯放在一起，感叹又开玩笑似的说：“哎呀——当时我真的以为要死了。本想装死撑过去来着，但那个人完全不会手下留情啊！”他用食指摩擦着脸蛋，不好意思的说：“嘛，那时也没办法嘛。”

搜寻无果的直升飞机再次掠过上空，照亮了他们二人。

人类青年看着窗外被光照的刺眼的雪白，那是雪的颜色，也是……金木现在头发的颜色。

以前明明是黑色，连最勤于保养的女孩子的长发都比不上那光泽柔软的黑发。

怎么……变成这样的了？

在我不知道的时刻、看不见的地方，你到底经历了多少苦难折磨？

“呐，金木。”他又收回目光，放回曾经是人类的好友身上，笑容收敛了不少，眼神认真又温柔，“谢谢你那时拼命保护我。”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喔。

你明明被揍得满身都是血了，仍然要保护我。

你明明那么弱，面对恐怖的西尾前辈，你却拼死也要保护我。

很害怕吧，突然变成了喰种，变成了你一度恐惧厌恶过的喰种。即使是无比排斥的力量，为了我你还是愿意使用。

金木的回忆也被勾起，那是他第一次使用赫子。那是他使用力量的最开始的、最根本的想法。

——必须要保护英。

久远到恍若隔世的记忆，那时他还是黑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满心天真的笨蛋。

还是个只会哭泣的软弱家伙。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那么早、那么早、那么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为什么？

事到如今，肉.体与精神被折磨过无数次了，为什么他仍然如此软弱？连泪水都无法阻止。

英良的道谢让他放下了手。自己曾痛恨过如今却已经接受的赫眼无法再隐藏，自以为藏的很好其实是被英体贴包容的眼睛不再是秘密，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不是秘密。

强行将眼眶里的湿意逼回去。

别哭。

他强迫自己。

嘀嗒嘀嗒。

“看着古董的人啊，就觉得大家都很精神，真好啊。”血越流越多，英良看着深色咖啡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再抬头，仿佛又看到了从前那个干净明亮的古董。气质温和的入见小姐，泡咖啡最快最好喝的古间先生，漂亮的服务生董香酱，总是一副慈祥笑脸的老店长，不知什么时候加入的总是一脸不耐烦的西尾前辈……还有总是有些不知所措，但好好融入其中的，黑色头发的金木。“你也在那里面。”

那时是怎么感觉的呢？

嗯——有些微妙的欣慰呢，只知道读书的金木终于能和其他人多点交流了！哎呀，就是要这样开朗些才能交到其他朋友呀！嗯嗯，他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说不定女朋友也有着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有……

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着这一切，仿佛离自己好远好远。

好寂寞呢。

我没法插足那个圈子。

“感觉就我一个人被丢下了。”幻觉消失了，失血带来的症状是一阵一阵的。“所以我啊，就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结果却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果然什么都做不成呢。”

一直安静听着的白发青年被触动了一下，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表示。

“金木，一个人可别背负太多啦！”英良抱怨着笑道，“你以前就会这样。”

这次白发青年终于有了回应。

他略微低头，眼里嘴角的笑意伤感却真实，他轻轻应了一声，带着一丝浅淡的羞赧与怀念。

“嗯。”

嘀嗒嘀嗒嘀嗒。

好疼，好疼…伤口，腹部的伤口好痛……

这么想来，金木这家伙…在那时……西尾前辈那次时，肚子似乎是被捅了个穿呢。呀——他当时还吐了好多血吧我记得？为了救我他当时……也…真是……够努力了……

好痛……好痛……你当时更痛吧？金木……

很害怕吧，很难过吧，为什么不来找我说呢…你这个大笨蛋……喰种还是人类…就真的那么重要吗？你从以前开始就爱想太多、肯定是看太多莫名其妙的书的原因……

不要总一个人笑着承受啊，多依靠依靠我啊……

我也得加油啦，不然被你超过太多了，会让我感觉超——不爽的说……

脸色愈加难看的人类青年双手撑着桌子移动身体，语调与艰难动作相反的越发轻快欢乐起来，“话说，金木，你可是超有名气的哟！”他假装手是面罩遮住一边眼睛，故意模仿调查官们报告时的沉重语气，“眼罩！”刚吐出这个词，他就忍不住笑了出来，“——什么的，那个是装饰吗？”

多么不可思议，世上有这样一个人，能够永远为你考虑，默不作声的抹去你所有阴郁，那就是英。

只有在与英一起的时刻，他才能放松，把所有痛苦抛在脑后。

金木忍俊不禁的与好友一同笑出声，他捂着腹侧因为过于严重而还没能自行愈合的巨大伤口，每一次虚弱得如同轻咳的笑声都会牵扯到它，但他没法停下。

啊，终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