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疼90(2 / 2)

“啊。”

柳轻绮直着嗓子,干巴巴的,仿佛只能发出这个声音。他意想不到,而又手足无措,呆立在原地。那双眼睛原本还掺杂着某种询问与心软相交织的复杂情绪,可此刻却只有被戳破秘密的尴尬与无地自容。特别是当方濯顺着魏涯山说的话往后捋、提到花岭镇的时候,他的胸腔用力起伏了一下,神色倏忽苍白。他强笑着问道:

“花岭镇?都过去这么久的事了,怎么还记得。又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觉得,阿濯,你会关心我的事,我很荣幸。但有些真的和当年没关系,压根没有那么严重,你不要瞎想——”

“在幻境里,你被花神像一剑穿心,”方濯打断了他的磕磕绊绊,而在此刻,他的语气宛如行军,一字一句虽然掺杂浓重鼻音,却也无比明晰,“你那时……比现在看着要年少,我以为是那剑上有什么名堂,可现在我才明白,那压根就不是幻觉,而是回忆……”

“谁的回忆?”柳轻绮道。

“你的。”

“都已经过去了。”

“没有!”

“燕应叹已经死了!”

“燕应叹压根还没死!”

方濯提高了声音,怒吼道:“是你亲口说的,燕应叹没死,这样的修真界不可能杀死他!而只要他在一天,他就想让你死,让柳一枕死,让你和他一起死!”

他一时气血上头,声如惊雷,戛然而止时,屋内似乎还回荡着响声。柳轻绮意欲反驳的话彻底被他堵在了喉咙里,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抬起脸来,颇为震惊地看着他。

方濯看着那双眼睛,短短地出了一口气。他慢慢地将手从柳轻绮腰后抽出来,放开了他,后退两步。

他低声说:“对不起,我不该喊你。”

他再后退两步,与柳轻绮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垂下头。

“可我想知道,你那时候疼不疼?”

柳轻绮看着他,摇摇头,又摇摇头。他的声带宛若被封存,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出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后当他终于能够正常说话时,仿佛已经过了许久。方濯低着头站在他面前,脚底简直要与地板扎根。柳轻绮直起身,撑着灶台勉强站稳,却又好似一根旗杆般牢牢地插在地缝之中,挺直腰,尽可能地直视他。

他认真地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如果能不提,就不要再提了。”

“你还想要什么呢?阿濯。”他温声说,“我不知道。但是我什么都不想跟你要,你觉得你生得太晚也好,我们相遇太晚也好,这是你的事情。但我不要你这样的忏悔,我什么都不要,我只希望你忘掉。”

“我喘不过气来,师尊。”方濯恳求道。他的胸腔开始起伏,眼睛睁着,如同要撕烂他的胸口、与那只幽幽的答非所问的灵魂对视,“我忘不了,此生都忘不了。”

柳轻绮笑了:“你看你说的,未来还有很多事要你记得。今天发生的一切又哪有那么重要?”

“不重要吗?”

“重要吗?”

“不重要吗?”方濯流下泪来,“我害怕你死,我恨我保护不了你。”

“我不需要你保护。”

“我心疼你。”

“我不需要你心疼,”柳轻绮道,“我不需要啊。”

方濯用力捂住了脸。他感到自己的眼泪、呼吸,连带着满腔的痛苦,都随着一声一声的抽泣,顺着指缝之间流淌出来。他呼吸困难,好似气管被人狠狠攫住,连同吸气都好像吞针,落入腹中,扎着他的五脏、刺穿他的肺腑。他感到一阵疼,铺天盖地的,完全没有归路。这疼从双眼之中流出,混杂在满掌心的湿漉漉的水渍,流入无边无际无形的刺骨寒风。他站立在原地,但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蹲在地上。我们常说见识过极端幸福的人往往体会不到极端的痛苦,而总生活在痛苦里的人往往难以明确幸福的真正指标。而幸福往往混杂着爱情,痛苦的人不知道这是爱情,他们总以为这是什么幸运的人的慷慨的施舍。那么在这时,痛苦便化作某种钢铁般的自尊,将外部伴随春风袭来的一切善意都毫不留情地击碎。这是疼痛的常态,却也成为了幸福的墓志铭。

柳轻绮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随后拥抱住了他。方濯的两只手紧紧地缠住他的上半身,这是他们的第二个拥抱。他眉头紧锁,心跳如雷,肿胀的大脑中除了嗡嗡作响的低鸣,便是那近于自虐般的一遍遍重复:

“他不需要我。”

一只手落上他的后背,慢慢地摸下去,在安抚他的情绪。柳轻绮的声音慢吞吞地从耳边传来,他在说什么,句句都听得到,可却又句句听不清。

方濯闭着眼睛,索性歇在他的肩膀上。他无法开口,难以思考,累极了。他总想自己要说的似乎并不是这些,但真正出口时,却又只能是这些。指责、问询或者是剖明心迹,任何一样事都不是他打算做的,可分明事事都已经落入尘埃。哭的好像该是柳轻绮,该是他痛、他难过、他恐惧,但是不。他越冷静,方濯就越难受。他那时想到只为那一眼,他吃了那样的苦头——只为那一望。他十五岁时捏着笔坐在第一排,目不转睛地看着“长老”柳轻绮一手拿书挡着半张脸,一手托着腮,悄悄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就每日总盼望着能实现这一望的这堂课。他为那一眼,从少年起,便搭进去了全部的心情。这时候他痛苦极了,仿佛被推下高台、一剑穿过胸口的是他,此刻眼中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腥臭的脓血。它让他止步不前,令他瞻前顾后、深陷泥潭。它注定使他瑟缩,让他自卑,并最终极大地改变他。

柳轻绮依旧在说什么,断断续续的,像是想到哪儿就讲哪儿,但是跟过往毫无关系。他一门心思地从十六岁之间划了一道线,前面属于地狱,后面仿佛才属于现世的人生。方濯摇摇头,放开他,任由柳轻绮抬手上来,抹了一把他的脸。眼泪被抹去一半,力气也很重,他看到柳轻绮笑了,抬手拍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坐下。

“我给你倒杯茶,再给你擦擦脸。”

柳轻绮语气轻松,像是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没再犹豫,转身要去提水。方濯却喊住了他。

“师尊。”

柳轻绮的脚步顿了一顿。等到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方濯仿佛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他的胸腔不跳了,眼皮不抖了,嘴唇也不苍白了。他冷峻从容,却又温和可亲。他只平静地问道:

“师尊,我想问你一件事。”

柳轻绮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

他说:“说吧。”

方濯道:“我想问,几个月前在仁城,当我提着剑上楼要来杀你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柳轻绮笑起来。虽说有些勉强,但他到底还能对此问题报以微笑。他抬起手来比划了一会儿,最终放弃,有些无奈道:“你不要把我想的怎么傻。我是被人威胁过不错,但是我也不会以后就此自暴自弃,任由别人来杀我。”

“是,”方濯说,“所以那时候你怎么想?”

柳轻绮笑容不变:“什么话,问这个没有意义吧。”

“告诉我吧。”

“我早忘了。”柳轻绮道,“而且事情发生如此紧急,我什么也想不到。”

两人对视许久,柳轻绮的目光留不住,移向了另一侧。方濯那双通红的眼睛此刻已经开始发肿了,但他盯着瞧个不停。他放轻了声音,低声说:

“告诉我吧,师尊,至少我想从你嘴里知道一件真实属于你自己的事情,哪怕只有一件。”

“我就想知道当时你看到我提着剑上楼找你、拿着剑都已经要割开你的喉管的时候,你没还招,也没出手,到底是怎么想的?”

柳轻绮将眼神放开,而又慢慢地转回来。他与方濯对视,仿佛目光也已随着这喧嚣过后的寂静缓缓地落入尘泥之中。半晌他勉强勾一勾唇角,意味复杂地笑了笑,耸了耸肩膀。

“我没想什么,”他说,“如果真的有,那我只是在想,你杀了我,没关系。但是若我真的死在你的手里,当你清醒之后,你会伤心的。”

“阿濯,所以,你不该哭。”

柳轻绮看着他,目光从容而镇定,却又有如戏谑般。

“我不想看你伤心。”

他说着话,摊开手,冲方濯笑了一笑。而此时在方濯的眼里,当他随即转身走向灶台时,没两步,就仿佛被时间虚化,融入进一片水蒸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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