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疼90(1 / 2)

方濯自小、至少是有记忆时,就已不主动和人家睡了。他五岁上山,幼时双眼有病、流血流脓,彼时年纪又小,到底难以忍耐,最难受的时候痛得用后脑撞墙,哭,但不流眼泪,也不闹。因为那双眼睛是流不出来泪水的,倘若能淌出来点什么,只能是血和脓交汇在一起的产物,风干后黏在脸上,还得拜托回风门的师兄师姐为他清洗干净。至今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病、眼睛受了什么伤,但它的作用范围极广,稍稍碰一碰面颊、或者是拍一拍他的脑袋,都会令双眼火烧一般疼。师兄师姐们为了照顾他,会每晚分一个人与他共睡,在他痛得撞墙或者是强忍着哭声、身体一个劲儿地颤抖的时候,他们能迅速地反应过来,为他打热水、浸毛巾、敷药,若还是睡不着,会请一个声音非常温柔的师姐来为他读故事,直至他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后来方濯才知道,那个温柔的女声正是当时的回风门二弟子、现在的回风门门主祁新雪。彼时她已开始主持回风门诸事,正值干劲充足的时候,每个病人被送入门内,都会被她悉心照料一番。她很关注这个被送上山来的孩子,但再如何关注,他也只是她病人之中普通的一个。在方濯的眼睛痊愈之后就离开了回风门,彼时祁新雪已经有了其他的事情要做,他们没有再见上一面。但是那些日子却成为了他回忆的起始,在他在振鹭山即将开启的快乐的日子的开头,是脓血四溢歇斯底里的疼痛。而当他后来回想起时,发现祁新雪那一只温柔而又略显冰凉的手抚摸上他的额头,会让五岁的他打一个寒颤。他依稀认为这是他后来开始会对柳轻绮产生某种奇异感情、而并没有爱上女孩儿的缘故——他失去了母亲的照拂,却在另一个女性身上得到了只是一时一刻、却足以旷日持久的安抚。他无法再对女孩子产生其他的想法,大抵起源于在记忆最初时对于“女性”的感知,这让任何的非分之想都会令他对与母亲相同性别的无数的个体、生出某种微妙的愧疚。

这愧疚并非来源于宠爱,而是源于疼。女孩儿与爱挂钩,来自于爱的安抚却与疼挂钩。那只温柔的手会抚平他的心绪,却也会带来刻骨的伤痛,这世间任何的爱都像是一把利刃,会保卫站在身后的人,也会割伤他。

而那个与他共床的人,生于这些渺远的回忆,他会下意识为其感觉到麻烦、不安。他冷,或痛、难过、失眠,均不求助别人。自己睡,一张被子,一套枕席,睡不着就睁开眼睛看天花板,哪怕是看到天明,灯花儿一串串地落,摔到地上跟只小鞭炮似的劈啪作响,他也不吭气。

后来他只在出任务的时候和别人同床睡,或是跟廖岑寒,或是跟柳轻绮。因为魏涯山太抠门,给的钱只够挤一张床的。最开始柳轻绮嫌弃他,不过后来他不了。最初方濯也害怕,但后来他也不了。

时间可以改变太多东西,包括感知、回忆、或者是思维……他每长大一点,看到一些别的物什,生活在水塘之中漂浮不定的水藻或者是悬挂在门楼上的一只破旧的旌旗,都可以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改变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它会动摇一个人生活在世上十几年后所形成的、哪怕是坚定不移的感知。

爱或不爱,恨或不恨,疼或不疼,似乎只在一息之间,但却穿梭于生命之中每一分寸渺小的回忆,反复不停地发生着变化。

在骁澜殿中时,魏涯山的话像是一丛火苗,烧灼着他的手指,并顺着手臂蔓入胸腔,紧紧握住了这一颗心脏。他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于是他离开人,走到一处安静的地方,打算缓一口气。可实际上,能想的东西太少,只有回忆之中无意义的重复尚在脑中,他感到茫然,似乎突然变成了聋子,又遗忘了一切,变成了一个绝望的文盲。

而当他绕过那只枯萎的葡萄藤,顺着灵台门若有所思地转了一圈,即将回程去自己屋里好好想想时,却突然收到唐云意的传音,说山门口有人找他打架,而且还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之前与他一言不合故而上擂台互殴的姜玄阳。

唐云意说得快,声响快,且问了他的位置,要去找他一同前去。可就在“姜玄阳”这个名字刚出来,原本还算是冷静的方濯突然怒从心头起,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他挂了唐云意的传音,大步朝着山门的方向走,路中遇见循声而来好不容易找到他的师弟,更生气了,恶狠狠地问他:那狗东西在哪儿呢?

似乎他的心骤然被打开一道口子,原先平板地压在最深处的感情也无法再隐瞒,不得不喷薄而出,几乎完全覆盖了所有的理智。他的内心被怒火填斥,可脑中却很明晰,问题不在姜玄阳身上,而是他来的实在不是时候,做了自己的活靶子。他承认自己打姜玄阳那一拳,不是为他挑事儿,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姜玄阳也还了他一拳。都没收手,下的死力气。这一拳打得他头脑一阵嗡鸣,脸都向着一侧偏过去,眼前倏地跳出八颗星星来,可脑中却又浮现魏涯山的话。

他在殿中近乎于无法呼吸的时候,他很难形容自己是什么感觉。在殿外徘徊时,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无法正常地思考现在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做,那时他感到微妙,却仍不知这种难以定义的感情到底应该叫什么。

而姜玄阳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像打碎一面镜子,稀稀拉拉的尖锐的碎片割得他满脸血,像柳叶划过掌心、利刃割破了手指,当他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一切、低头去看伤口时,大脑就会发出一阵迟钝的尖啸,在提醒这种感情的即将到来。

疼。

他很少再能感觉到疼了。幼时的经历锻炼了他的心智,奠定了他的性格。此后无论怎样的伤口、或者是疼痛,都不及当年仿佛被生生挖去双眼一般的感受,他再面对着那些所谓“疼”时,往往能够忽略不理,或者是一笑了之。

但此刻不同。他的面颊肿胀,心跳加速,有如大火燎原。

他拎着姜玄阳的领子,又是一拳,把他打到地上。拳头铁似的硬,面上大抵也浑如恶鬼一般,可是心底却软了。他站在原地,看着姜玄阳从地上爬起来,又要挥拳而来时,仿佛看到他的灵魂举着一把大刀,牵扯着身后一座座连绵如兽脊的大山,沉沉地向他压来。

方濯挨了两拳,打得喉咙里有些发甜。回去的路上他一个劲儿地咽口水,总怕不小心一口吐出来。柳轻绮的背影像一面镜子,让他总忍不住去看、盯着、观察。在那件早就看惯了的衣衫下面有一颗跳动不歇的心,但他总觉得它即将停止、马上就要成为一滩烂肉,埋葬在一抔黄土之下。

他移不开目光,挪不动步子,说不出话。偏偏事事都要他看,条条路都要他走,而最终最使他崩溃的真相,却又是他自己问出来的。

柳轻绮背靠着灶台,像是一幅画一样被挂在墙上。他沉默些许,随即张开双臂,平静地看着他。

方濯拖着步子,感到自己的腿和胳膊一阵软。这是一种本能,像齿轮拖动一座巨大的房屋,当听到头顶传来噼里啪啦砖瓦互相碰撞的声音时,他们也会感到犹豫。他不敢往前走,宛如面前所视者即将碎裂、再被风吹向苗圃,仿佛再往前一步,眼前的人就不再是人,而是一阵从那扁壶之中吐出来的水蒸气。他的心跳得太快,手腕和肚子跟着一起蹦个不停,他头脑发昏、情绪暗沉。与其说是走过去,不如说,他被那阵看不见的风推过去,踉跄过去。走到柳轻绮面前,看到他熟悉的眼睛、鼻子,命运所在二十几年前给予他的一切都在时光的安排之下站在这儿,可面上神情实在陌生,而由不得人多想,便转瞬即逝。

方濯压下他的手臂,将整个人沉沉地挤在柳轻绮的怀中。随即他把头搁在那只肩胛骨上,头晕目眩,似乎正瘫软下去。可事实上,他的双臂极其用力,几乎要将面前的人拦腰截断。眼前一阵黑暗,是他自己闭上了眼睛。

柳轻绮的手臂慢慢地落下,捋过脊背,轻轻拍了拍。他的语气放软了,声音也低下去,轻声说:

“好了。”

方濯一声也不吭。他将一只手稍稍移下去部分,垫住了柳轻绮的腰,使他不至于就这样硬邦邦地抵在灶台边缘。柳轻绮感受到他这一动作,却一下子笑了。他提着方濯的后领要把他抓起来,笑道:

“真贴心啊。”

他说着话,用着力,却无济于事。方濯仿佛决心要焊死在他身上,动也不肯动一下。柳轻绮动一动他,他就更收紧了力气,仿佛要将骨头全部揉碎。他垂着头,将脸藏在肩头,不声也不响。柳轻绮原本提着他的后领子,现在不得不转换策略,轻轻搭住了他的后颈。他干巴巴地说:“太脆弱了。”

“师尊。”方濯说。

柳轻绮说:“我看你来不为安慰我,而是要兴师问罪。”

方濯紧紧地拥抱他,宛如用尽全力。

“师尊。”

他哽咽着说。

“你怎么回事啊。”柳轻绮有点无奈。

方濯收紧双臂,恳求他:“再紧一点吧。”

“什么?”

“你的胳膊……”

方濯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拥抱像是捞着柳轻绮压在灶台上,目无尊长,也无纲常法度。那或许不像是一种拥抱,而是某种融合,他正尝试着将柳轻绮揉进他的血里去。柳轻绮被他抱得有点疼,他的眉毛微微皱着,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但他依旧也没说话,轻轻拍着方濯的后背,没有听从他的建议。

“我都知道了。”

半晌,方濯说。

柳轻绮说:“唉。”

“掌门师叔没说完,我就出来了,”方濯说,“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

柳轻绮说:“唉。”

他慢吞吞地说:“你看你,好奇心害死猫。”

“不。”方濯说。

“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好。”

“不。”

方濯说。

他的双臂依旧环绕着柳轻绮不动,却慢慢地抬起脸来。那一张脸上满是泪水,近乎夸张。他的眼眶是红的,鼻尖是红的,一侧脸是红的,另半边却是苍白的。他看着柳轻绮,人如山般站着,却微微打着颤。他哆哆嗦嗦地靠近,又宛如怕冷一般将自己牢牢塞进去。他哽咽着说:

“师尊,你不知道,当掌门师叔告诉我那些事的时候,我有多害怕。”

柳轻绮张了张嘴,可碍于那双含满泪水的眼睛,他却又放弃了此刻的计划。他摇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问道:

“害怕?”

“我害怕,我真的后怕,”方濯道,“如果你死在当时,我该怎么办?”

柳轻绮道:“但是当时,你还不认识我。”

“所以我生得太晚了。”

方濯低下头,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他瘫在柳轻绮身上,压得他完全不得动弹,却好像被谁钉在他的肩膀,构成了一只拥有着温热怀抱和痛苦的回忆的牢笼:

“我认识你太晚了。”方濯说。

“我早该知道。比现在要更早,早到最开始你被燕应叹掳走、他威胁你之前……”

“啊。”柳轻绮说。他轻声道:

“这你都知道了。”

“掌门师叔没有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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