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姑娘们的夜谈87(2 / 2)

她的语气平缓而自然,甚至显得格外轻松。正如她来时嗫嚅不堪、抖如筛糠,此时却轻声细语,一双眼睛看着祝鸣妤,仍有些犹豫,但却并不再瑟缩。

祝鸣妤憋着一口气,肩膀耸了起来,脖颈紧绷着,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她的声音像是一段溪流从最逼仄的山涧之中滚淌出来:“阿笙。”

洛笙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所以你可能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有多重要,师姐。我仅凭一张脸,什么也不会。我不会读书,不会写字,他们只教我看那些艳书,让我们弹琴跳舞给他们看。我只会琵琶,但是却弹的都是那些不堪入目的曲词。我仅凭一张脸,仅凭这张脸,姐姐,我算是过了一段时间‘好日子’。妈妈不打我,也不骂我了,因为凭着这张脸,我为她挣回了过去七年所耗费的银子。在我接客之后有了我自己的名字,‘杏桃’,用这张脸和这个身子让别人去喜欢我,去给他们用,给他们打,无论如何对待我,我都一声也不能出,不能抱怨,师姐……如果不是你那一天经过那个破庙,现在洛笙就不存在了,他们就是冲着弄死我去的,因为他们有钱,他们可以花钱。”她的语气很轻,“只要他们花了钱。”

“只要他们花了钱,我们是生是死,就和我们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人会去关心一个□□的死活,因为到底,她们如此下贱,甚至不如草芥。上山后我腿间长病,身上长红斑,其实已经足够幸运。有人为我医治,让我还能活下去,当时在庙里,我都没想过我还能活着。有楼里的姊妹得了病,高热几日下不去,妈妈也不给治,全靠她自己扛。我去照顾她,她还要推得我远些,冲我喊冲我骂,最后对我说,是怕她死了我伤心,既然如此,倒不如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叫我恨她。有的时候妈妈也给治,用一根烧红的烙铁去烫那里,烫好了便是好了,烫不好就溃烂,躺着等死。但是最后大家都是烂掉烂死的,这不是夸张,这是事实。师姐你也见了,我刚上山那一阵子,不愿让你们医治,正是因为如此。不好看呀。我是‘杏桃’,赏翠楼的□□,除了杏桃,我谁也不是。除了要伺候男人,我什么也不许做。我的生命和床连在一起,我在床上谋生,最后在床上等死。我是有了一张床,有了一块招牌,有了名气和他人的爱,但是最后这些都是我的坟墓,甚至最大的可能,我会死在荒郊,死在那些所谓的要‘爱我’、‘疼我’的人们的手上。”

“我以为我要死,但是师姐救了我,师叔救了我。在我上山之后,我第一次试着用笔写自己的名字,去读那些以前只是听说过的书,还第一次摸到剑,第一次去学习怎么使用剑。也是在山上我才知道,人不必要一定靠着别人才能活着,只要有本事,他自己也能活得很好。床就只是睡觉的地方,可以不用做别的事情,我可以读书、写字、学习,用剑保护自己……大家都对我很好,可是我还是害怕师兄和师叔们,我接了八年的客,师姐,我真的没有办法一时转变过来。但是……”

洛笙的声音哽咽起来。祝鸣妤抬起手,揽住她的肩膀,慢慢地将她抱进自己怀里。她似是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用一只手轻轻拍着洛笙的背,显得僵硬而有些无所适从,却分外认真。她说:

“没什么。他们不会在意的。”

“但是我活下来了。”洛笙说。

祝鸣妤深吸一口气。

“你对我很重要。”洛笙说,“你和雁然师叔,都对我很重要。所以我不希望你们会吵架,如果真的有,我希望你们可以明天就和好。”

祝鸣妤闭上了眼。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在短暂的沉默之中,她说:

“其实我当初应该杀了她的。”

洛笙明白她指的是谁。她遏制住情绪,轻声说:“她曾经与我一样,做的是一样的活。”

“她既知道自己不容易,就不该让别人不容易。”

“她拿别人赚钱,”洛笙说,“但总有人需要她给的钱。”

她擦擦眼泪,从祝鸣妤怀里钻出来,挡住了半张脸。像是哭了,又像只是触景生情而掉了两滴眼泪,声音微微哽咽了一下,便被咽回肚子之中,仿若一切都未发生过。

祝鸣妤看了她一阵,抬手捋过洛笙黏在脸上的碎发,顺着耳廓轻轻地望去,最终落到那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上。她的眼神冷静,神色却瞧上去有些迷离,若有所思。她慢慢地说:

“你这样的姑娘都如此苦,那些并不算如何美的女孩儿又得过得有多难。”

“师姐。”

洛笙突然慌了起来。

祝鸣妤站起身,低头看着她。她不善言辞,组织语言非常简单,所以每当说话之前,往往要想一会儿,以便说得滴水不漏、不必再补充。她将酒坛提起来,送到洛笙面前,示意她看。洛笙探头瞧了一眼,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你知道为什么掌门师叔不让姑娘家喝太多酒吗?”祝鸣妤问她。

洛笙摇摇头。

“我不知道。”

“因为以前,在山上出过事。”

祝鸣妤拿开酒坛,提在手中。

她慢慢地说:“曾经有一位师姐,某次醉酒之后,几位师弟师妹将她送回屋,却被一个师弟钻了空子……”她看了一眼洛笙,没接着说下去,只轻轻摇摇头,接着道,“这件事当时在山上非常轰动,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成了掌门师叔的心结,自此后,他便做了诸多限制,但又抵不住山上喝酒,所以要求喝酒行,但不能醉。”

“那结果呢?”洛笙吃了一惊,“那个师弟……”

“掌门自认无权剥夺他人生命,便废了他一身灵气和武功,将他赶下山去,永远不能回来。”祝鸣妤深吸一口气,语气依旧很平淡,声音却上扬些许,流露出一点别样的情绪来,“但是,师姐在此事后依旧难以接受,消沉数日,在某日无人注意她时,到崖边自杀了。”

“所以,在这之后,掌门便要求喝酒限量,男不过四杯,女不过三杯,能不喝尽量不喝,就算是要喝,也不能多喝。若不是考虑到下山后有可能受到敬酒的威胁,男弟子比女弟子更甚,估计他能直接禁酒。掌门师叔是明白的。他知道想作恶的人若是一定要作恶,那么道德和规章无法约束他,对于‘善’的理念的传输,只对真正‘善’、或者尚有‘善’的人起效。在作恶之前,没有人能透过皮囊看清他是谁,就算是再如何信任,在该戒备的时候,也要谨防戒备。总有人胆大包天,哪怕是成为废人,也会有侥幸心理犯恶,那么这时候规劝没用、训斥也没有用,唯一有用的就是让自己更清醒、更有力量。若是醉了会让人神志不清,那就不要醉;若是喝酒会令人手脚发软,那就不要喝。问题不在我,但是保护自己的力量在我。当遇到恶的时候,没有人可以保护你,他人都是不起效的,因为他们注定会晚来一步,只有自己。所以就不要喝醉,拿稳你的剑。”

祝鸣妤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色却平静,如盯紧一塘无波无澜的湖水。她的眼里或多或少似是涌动着些许灼热,但却很快重归冷淡。她抬起手,拉住了洛笙的手腕,将她轻轻带起来。祝鸣妤说:“记着。”

“用你的剑除恶,也用你的剑保护自己。”

洛笙望着她,有些呆愣地点点头。她第一次听到祝鸣妤说这么多话,虽然语速很慢,但句句都入耳。她用力握紧了祝鸣妤的手,两人对望一阵,谁也没有说话,唯有晚风袭过月亮,跃上楼头,吹动树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半晌祝鸣妤松开她的手,替她整了整鬓发。她的声音再度重归平淡:

“我要去找找我师尊。”

洛笙惊喜地看她。祝鸣妤说:

“我要去和她聊聊。”

“我支持你。”

洛笙原本双眼含泪,后又微微张着嘴唇,似懂非懂。此刻她非常高兴,仿佛此前的一切都已消失殆尽。她跟在祝鸣妤身后,像是一张轻盈的、美丽的白纱。来时她踩着月光,去时却如小鹿一般,一个劲儿地避着月光走。她躲在祝鸣妤的影子里,让黑暗包裹她,面上的笑容却万分明晰。走着走着,她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上前两步赶到祝鸣妤身边,小声对她说:

“其实我知道你的秘密。”

祝鸣妤转头看她,分明是有些吃惊,再细看,又确然满是慌张。她原对于此种话向来是不回的,这次却正了正神色,故作冷静地问道:“什么?”

洛笙只说:“雁然师叔。”

她指指自己的眼睛:“我明白你看她的眼神。”

祝鸣妤停了步子,看着她。洛笙抿着嘴唇,冲她微微一笑。她说:“但是我不会告诉别人。”

祝鸣妤微微扯一扯嘴角,用尽全力一般。她的声音有些飘然,带着些不可思议的要素:“……这么明显吗?”

洛笙却笑起来,拉着她的手腕,接着往前走。她脚步清浅,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出一朵水花。祝鸣妤被她拉在身后,追着她的影子,踩着她踩过的水花。洛笙的脸沐浴在月光之下,照亮了侧颜上似笑又似怀念的一种颇为梦幻的神情。她低着声音,如魂游天外一般,静静地说道:

“能有爱着的人,这是多好的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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