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姑娘们的夜谈87(1 / 2)

洛笙那夜突然红光满面地出现在会场拦住方濯不是没理由的。她没喝酒,甚至没有怎么在宴席上呆。从最开始她就没怎么见到祝鸣妤的影子,自从这人说自己要去外面吹吹风后,就再也没回来,当她想问问顾清霁和君守月祝鸣妤去哪儿了时,却发现这俩人已经喝高了。

但当时喝得再高,也没有到发疯的程度,只是你搭着我的肩我搂着你的腰,深情诗朗诵。洛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便找个借口出去,离开了宴席。

她在不远处的一处林边寻到了祝鸣妤。那儿扎了一只秋千,是几年前一位小弟子的手笔,祝鸣妤正坐在那儿,不荡,只是拿着一只酒坛在喝酒。

洛笙走去坐在她身边。祝鸣妤没吭声,好像没看着她似的,只是垂着眼睛。一滴月光落在草叶上,又顺着银白色的叶面滚下去。

“师姐。”洛笙喊她。

祝鸣妤点点头。洛笙轻声说:“师姐有事和我讲。”

“我没事。”祝鸣妤说。她长出一口气,转头看向洛笙,面上没表情,眼神却明显柔和了些许。

“你怎么不去宴席?”

“我没看着你。”

“我出来透口气。”

洛笙坐在她身边,乖乖地一句话不说。祝鸣妤提着酒坛,也一句话不说。

月光明亮,周遭无人,林中逼仄,但却又显得无比空旷。洛笙安心地摇晃着双腿,看着月亮。她的面颊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愈显出眉宇之间的温柔来。

祝鸣妤伸出手,盖住了她的手背。她低声说:“回去吧。”

“她们都喝醉了。”

“我没什么可以给你讲的。”

“我有。”洛笙说。她冲她眨眨眼:“师姐别赶我。”

祝鸣妤低下头,酒坛在手边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没有动弹。

“你的酒从哪里来的?”

“在房里找的,掌门师叔不让我们多喝。”

“我没喝酒。”

话题突然转到洛笙自己身上。祝鸣妤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惊异。洛笙低着头,看着自己摇摇晃晃的双腿,眼皮微微垂下来。她轻声说:

“我从七岁就被卖到赏翠楼了。妈妈那时候就要我喝酒,我从小喝到大,自己喝,劝别人喝。所以到现在,我不会再喝酒。”

祝鸣妤提着酒坛,原本想递给她,这会儿又收回来。好半天她才说:“我不知道。”

“师姐是应该不知道的,因为我没有说过。”洛笙说,“我只是想说……这样的夜,这样的好日子,我是第一次见,也是第一次成为这其中的一个,而不是一直站在外面看着……”

祝鸣妤沉默着,目光从直视着她的眼睛,慢慢地游移下去,直至飘忽于某一处再寻常不过的角落。洛笙没有看她,偶尔她盯着自己脚踝瞧,偶尔她抬头看看月亮。但是在这难得的格外的清净之中,整片林子却只有她的声音,在这无风的夜晚如同星星般划过夜空。

“我也是第一次到山上、这么好的地方来,有人为我治病,有人教我读书,有人教我练剑,告诉我其实人也可以不依靠别人而活,我也不用一定要去找那么多客人、那么多男人来让我在那些姑娘堆里活下去,吃饭的时候可以自己一个屋,若是不小心摔坏了什么东西,也不会挨打……”

洛笙长出一口气,微微嘟起嘴唇来。她在祝鸣妤和在方濯面前俨然不是一个状态。她的身上褪去了懦弱、洗刷了谨慎,她放松且轻盈,如同一只刚跃到枝头、第一次见到月亮的云雀。如果那张面庞似初升太阳般红润,那么这一面白皙的侧颜便是如午后阳光于檐瓦之上那般温暖而活泼。她的双手撑着秋千,肩膀微微地耸起来,微笑着低头看看月光。半晌她低着声音,鼓着双颊,轻声说道:

“我小时候生在穷人家里,只有一只缺了口的鸡圈和一座破茅屋。家里一共有八口人,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从我有记忆起,就没有吃过饱饭。我爹娘将能吃的东西都给我的两个弟弟,没有饭时,就卖掉我姐姐。我大姐被卖了,二姐也被卖了,但当时我爹娘骗我说他们被人接走去过好日子了,所以小时候我和三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有一天离开这个村子,去到一个有着温暖房子,和永远吃不完的食物的地方。”洛笙顿了顿,说:“师姐,你小时候有过什么愿望吗?”

祝鸣妤如同一只木头一般呆坐在秋千上,嘴唇不动,眼睛也不眨。她像是失去了生命,被谁褫夺了灵魂一般,整个人像是一只呆板的做工粗糙的木偶。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在沉默好一阵子之后,摇摇头。

“可我听说你有呢。”洛笙说。

祝鸣妤的嘴唇微微往上一提,像是一个微笑,但是很陌生。她哑着嗓子说:

“你接着说。”

“要我接着说,那师姐会听到很多。”洛笙说。她淡淡地看了祝鸣妤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她微笑着去回忆,仿佛是捕捉到某一恍若真实的、将永恒铭记的美丽的臆想,这幻觉令她的双颊微红,眼尾也如同一朵花叶般,轻飘飘地向上一飞,又随着月光拂过眉头,不动声色地落了下来。

“我小时候的愿望,就是到一个梦中的城里。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就已经去想我未来的美好生活,我想我一定会到那里。那个地方……”

她突然笑了一声,像是因回忆起以往的幼稚的想法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又像是为曾经单纯的自己而嗤笑,仅仅只是在对那个如同一张白纸般对一切人生中的苦难都未曾有所了解的小姑娘的善意的嘲笑。

“那个地方一定有很多房子,”她仰起头,歪头看着月亮,接着说,“人人都有屋子住。茅屋不会漏雨,也不用时常担心鸡是否会钻过篱笆偷跑出去。那个地方会有吃不完的玉米,有很多善良的邻居,他们从来不嚼舌根,也不会在爹娘面前编排谁的坏话。晚上睡觉时不必担心是不是会有蛇钻进床底,放在屋外的饼就算干了也不会有人指责你。在那儿没有人会穿着没有底的鞋跑来跑去,也许我还能拥有一双新鞋子。那个地方可能每天都会在村口施粥,不用交谷子也可以吃。打水时不会打上来苔藓,就算是感觉肚子不舒服,也会有医馆来帮你看病。并且那里一定还会卖一种锅,它很大,一次可以蒸上十个馒头。并且那里的扫帚一定非常好用,不会出现扫一下就满地鸡毛的情况。那里的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像梦一样,人们可以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在感染风寒之后就开始攒棺材钱。那儿的人一家只生四个孩子,而且足够吃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床,有自己的杯子,有自己的毛巾……就好像一个新开辟的小天地一样,里面的一切都是圆满的,是向往的。”

“我当时很小,很天真,心想这个地方一定存在,而且等我长大之后,我一定可以去,带着我的姐姐、我的弟弟和我的爹娘一起去。所以七岁时有人说要带我和三姐走,我就认为,原来也会有好心人来接我和三姐,来让我们和我的大姐二姐一样过上好日子了。但是最后我和三姐却没有到同一个地方,三姐被送去了另外一条路,我坐在一只塞满了包裹和货物的马车里面,走了两天两夜。然后我到了一个地方,一个我当时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来这里要做什么的地方。但是后来我知道了,因为我也这么做了。”她说着,又将目光转向祝鸣妤。祝鸣妤说:

“赏翠楼。”

“对。”洛笙笑一笑,“师姐说得对。就是那里。我本来不想做。我年纪再小,但也知道疼,知道难受,知道羞。但是妈妈不放过我,她说我卖到那里去了,就是她的人。我又哭又喊,闹着要回家,她就打我、骂我、拿鞭子抽我。我很疼,很害怕,求她不要打我,她就跟我说,让我乖乖听话,她就会对我好的。”

“我信了,我在楼里安家,听她的话,跟着姐姐们一起学那些东西。赏翠楼在城中一直很出名,来来往往客人络绎不绝,我当时是个小姑娘,接不了客,每到晚上的时候,我就偷偷躲在大堂角落里看着。我依旧天天挨打,一时做不好就要被妈妈骂,好在楼里的姐姐们照顾我,她们帮我、看顾我、保护我,有时候妈妈不给我饭吃,她们就把她们的东西匀出来一点,凑给我吃。”

“我那时候太小,说懂,也不是那么懂。再加上当时做的一直是端茶倒水的活,我就认为等我长大后,也像姐姐们一样陪着人喝酒、给人家跳舞,只需要做些这种事,这一天就算过去了。所以当时,赏翠楼也仿佛成为了‘那个地方’,虽然很多方面都完全不一样,但是至少晚上能有安稳觉,虽然也会挨饿,但次数不多。”

“可当我越长大,挨打就越多。妈妈像是很痛恨我长得这样慢,经常说我‘只知道吃饭不知道挣钱’,有时候甚至都不犯什么错,她都要拿起鞭子来打我一顿出气。有一次在做活时我只是分神,在她第一次喊我时没有反应,就被她又打了一顿。那一次打得很重,肩膀和后背上都是血,我怕极了,便动了逃跑的心思,想趁晚上偷偷溜出去,带着这些在楼里积攒下来的碎银子,找回我家去。”

“但是那一天我被发现了。我跑得太急,不太留意,被一个刚从楼里出来不久的客人跟踪了,随后将我抓回了赏翠楼。妈妈非常生气,而我那么害怕,心中非常绝望。那一天我真的认为,我一定会被她打死的。但是她却没有打我。她把我送回去,然后将我关在一个屋子里。随后她叫来了她的夫君。”

洛笙说到这儿,停了声音。她看向祝鸣妤,好半天才说道:

“那年我十四岁。”

她一摊手,面容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

“三天后,我就开始接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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